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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亲闺女 烟台晚报 2024年04月17日

刘洪

妻子住院时,我认识了这位可怜的老人。她和我妻子同一个病房,瘦瘦的,脸上多皱纹,头发花白,却很慈祥,喜欢说笑话。

那天晚上我走进病房,十多分钟后,要回单位上夜班。老太太说:“一天没见着媳妇,不想吗?这么快就要走?”我说:“老夫老妻的,想什么呀。”她说:“你不想她,她可想你,整天没和我唠叨别的,净唠叨你这个大记者丈夫了。再坐一会儿吧,说说甜蜜话。我用被子蒙着头,不偷听,你不用害怕。”

因为每天去医院,所以我对老太太有一些了解。她是一位退休干部,老伴已去世多年。她的右胳膊摔断了,打着石膏。她的一儿一女,都40多岁了,来看母亲都是空着手,进了病房,阴着脸,啥也不说,屁股没坐热就走。有时还没走,老人就撵他们:“走吧走吧。”

好在老人有个“亲闺女”,一位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姑娘,栗色短发,穿戴时髦。她每天早晚都来看望干妈,每次都带着香蕉、橘子等,沉甸甸的,走进病房第一句话总是:“亲妈,好点了吗?”接着就洗水果、削果皮,给老人捶背,文文静静地和老人说着暖心话,乐得老人嘎嘎地笑。很快,病房里就弥漫着迷人的香味。

那天,“亲闺女”买来两摞一次性纸杯,说用纸杯喝水卫生。老人装着生气的样子对她说:“闺女啊,你净花些不必要的钱,有钱干什么不行呀?”并用手抚摸着姑娘的秀发,对我妻子说:“俺这个亲闺女啊,心可细啦!谁娶了她做媳妇,尽情享福吧。”

有时老人的子女来,恰好姑娘也在,子女瞥着姑娘,那眼光充满了尖利、挑剔、冰冷。姑娘的眼神则是局促不安的。感觉气氛压抑,姑娘便起身轻声说:“亲妈,我明天再来。”老人恋恋不舍地说:“孩儿,要走啊?”转头对她的子女说:“你们也走吧!”

我妻子也有个“亲闺女”,起码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平时电话也不打。有一次,妻子问老人:“你这个‘亲闺女’真是太好了!什么时候认的呀?”老人变得支支吾吾起来:“哦,这个嘛说来话长……”她竟然没细说。

老人退休前是做会计工作的,年轻时打得一手好算盘,在1984年的全市会计技能大赛中,还拿过一等奖呢。“你们《烟台日报》还登过我的大照片!”老人边说边比划,“胸前戴着大红花,可自豪啦。那年我才三十岁出头。”

有一次,老人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找着当年那张报纸,把她的大照片复印下来,她要好好保存。

那一天,“亲闺女”又来了,提着一个保温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饺子,是她亲手包的,牛肉芹菜馅的。还买了三个硕大的火龙果,把老人感动得直念叨:“多破费呀,孩子!”吃完饺子,姑娘小声告诉老人:“亲妈,刚才我又去交了一千元钱。”老人急了,说:“不是和你说了吗?我马上出院,不用再交钱了。回家照样可以打吊瓶,你已经交了两千元,亲妈过意不去呀。快去把钱要回来,我明天出院!”

老人出院那天,“亲闺女”来了,一儿一女也来了。老人的女儿质问姑娘:“俺妈的胳膊治好了吗?你就让她出院?”老人的儿子紧跟着喊:“去把交警找来,说个清楚!”姑娘求援似地望着老人,老人大骂:“你俩有什么资格叽叽歪歪,冒充孝顺!”接着,又安慰姑娘:“孩儿,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有我呢,别怕。”

当时,儿子女儿用食指指着老人,说:“行,你就鬼迷心窍吧,到时候可别后悔。”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老人来报社找我,右臂吊着绷带,脸色黄瘦,皱纹更深更密。她一见到我,就用左手拍打着膝盖喊了起来:“大记者啊,你快帮帮大娘吧,我被骗啦!我打了一辈子算盘,被那个‘小妖精’给算计了。”

老人口中说的“小妖精”,居然是那个“亲闺女”。

老人摔断胳膊那天,是一个闷热的雨后。吃午饭时,孙子吵着要吃焖子,并且点名要吃西面一家大宾馆做的。老人舍不得花那个钱,就说孙子娇气。老人的儿子不乐意了,对她说:“都说隔代亲,可是你一点也不亲你的大孙子,你老了指望谁,不就指望他吗?”

儿子离婚后,一直带着独生子赖在老人家里,啃老人每月两千多元的退休金。老人的女儿,45岁了,是个“老姑娘”,没工作,也蹲在娘家,和哥哥、侄子一起啃老。

老人叹着气,下楼去买焖子。到了楼下,眼前是白花花刺眼的阳光和滚烫的空气。往西走了不远,因为天太热,加上她血压也高,感觉头晕,两腿软软的、颤颤的,直打飘儿。走到路边一辆杏黄色的QQ轿车旁时,车门突然推开,把老人碰倒在地,右胳膊“咔吧”一声断了。

这时从车里慌慌张张地拱出一个漂亮的姑娘。围观者很多,姑娘吓得哭了。有人喊:“打手机喊交警来。”姑娘哭声更大了。老人的心被哭软了,她忍着疼说:“不怨她,怨我,是我走路不小心。”姑娘朝老人跪下了,然后起身将老人扶进车里,驾车奔向医院。

在医院里,姑娘忙着挂号、求诊、交押金、办住院手续。把老人送进病房后,又去买饭、买水果、买补品,花花绿绿的好东西堆满了床头。老人被感动了,连声说:“孩子,看你满脸的汗,快歇歇吧,别累坏了。”

大夫前来征求老人的意见:打石膏还是动手术。老人很坚决地说:“打石膏!”看着满脸汗水的姑娘,老人心疼地说:“人家孩子年纪轻轻的,挣个钱不容易呀。”

当晚,姑娘要认老人为“亲妈”,老人在惊喜中很痛快地答应了。

住院期间,老人觉得好幸福啊,她有“亲闺女”了,“亲闺女”好贴心,自己的晚年有依靠了,不会寂寞了,不会那么凄苦了。

“亲闺女”说,她在三站做服装生意,挣钱还行。

老人出院那天,“亲闺女”开车送她回家,走的时候说:“明天还来,给亲妈送两千元钱,让亲妈买好吃的。以后天天来,陪亲妈说话,不让亲妈寂寞。”

可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来。两个多月了,音信皆无。打她的手机,是空号。

为什么要打她的手机呢?因为老人好想她,夜里做梦老是梦见她,想见她一面。再就是打吊瓶要花钱,两天不打,伤口就疼得火辣辣的。老人想和“亲闺女”商量商量,能不能给点钱打吊瓶。因为,她毕竟是个肇事者。

老人说完哭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病房里那三个硕大的火龙果,鲜红的颜色让人很轻易地忽略了它多刺的身子……

老人要求我写一篇报道登在报上,揭发“小妖精”。我问老人:“她叫什么名字?”

老人一愣,手拍膝盖直骂自己是个老糊涂。她不知道,也没问过,当时根本就没对“亲闺女”起疑心。

“她的车牌号你总该记下了吧?”老人又一愣,刚要拍打膝盖骂自己,却用手托着伤臂深深地弯下腰,疼得直呻吟,肩胛骨颤抖着。

尽管已这样痛苦了,但临走时,老人忽然问我:“那张报纸上我的大照片,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