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永
我出生在小海阳袁家胡同,小海阳即今天的南大街东起四德街路口(现泰丰商厦)、西至毓璜顶西路路口(现中心大酒店)的路段。
早年的南大街,是由四段路组成的,最东是南大道,向西依次是小海阳、中海阳、大海阳,每个路段都有小弯和小坡,除了南大道路面稍微宽一点,其余路段都很窄。我在袁家胡同生活了20多年,直到结婚后才搬走。
袁家胡同位于小海阳路南,是一条死胡同,老烟台人通常把那些只有一个出入口的胡同称为死胡同。袁家胡同的胡同口通向小海阳,整体呈南北走向,往里走到一半时,胡同向左拐了一个近乎直角的弯,方向变成东西走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把那段南北走向的胡同称为外胡同,拐弯后那段东西走向的胡同称为里胡同。
我家住在袁家胡同2号,属于外胡同,走不了几步就是小海阳。小海阳的路南和路北岔出很多胡同和巷子,路南由西向东依次是袁家胡同、于家胡同、纯仁巷……路北向东依次是隆盛巷、王家头条胡同、王家二条胡同、王家三条胡同。
路北的隆盛巷和王家头条胡同之间有一条很奇特的巷子:它与小海阳是平行走向,但却不在同一个地平面上,它比小海阳低了足有3米多!巷子两端有缓坡可通往小海阳,由于地势比小海阳低得多,人们将这条巷子称为“下堰子”。也许是叫习惯了,我从来没听说“下堰子”还有第二个名字。
在“下堰子”路南有一间单独的破房子,门窗全无、透风漏气,屋内除了一盘敦敦实实的大石碾什么也没有。小时候,我不知道那个大家伙是干什么用的,后来几个比我大的孩子告诉我,那个房子是碾坊,人们可以进去碾米,但我却从来不敢自己单独进去,总觉得有点恐怖。
上小学后,我不再望着碾坊害怕了,和同学们玩捉迷藏时,我敢蹲在大碾盘下面,让同学好半天找不到。但我一直没见到这个庞然大物是怎么碾米的。直到有一次,奶奶领着我去西南河粮食市场买高粱米,那时粮食市场卖的高粱、谷子、稻米,都是带皮的原粮。奶奶要回家拿点东西,让我把高粱米直接背到碾坊等她。在等奶奶时,我仔细观察大石碾,发现它分上下两部分,上面部分是可以转动的,主要由石头制的碾磙子、木头制的碾框子和铁制的碾管芯组成。下面部分比较简单,就是用大石头支着一个直径两三米的大碾盘。碾盘中心位置,固定着一根一米多高茶杯口粗的圆铁柱,这就是碾管芯。
碾框子是用粗重而结实的木头做的,形状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口”字,只是两边的竖划分别向两端延长了一块。碾磙子固定在碾框中央并能转动,因为碾磙子两端的圆心有两个凹进去的小铁窝,在碾框子的中间位置,有两个圆柱形铁棒与小铁窝相对,凹凸相扣,使碾磙子在碾框中转动自如。
我好奇地推着碾框子,让空碾在碾盘上转了一圈后,突然觉得大石碾的转动,很像几天前爸爸给我讲的“地球的运动”啊!当人们推动大石碾转动的时候,碾磙子如同地球一样,既要自转又要围着碾管芯公转。
正当我浮想联翩时,奶奶拿着一把小笤帚、一个用条子编的小簸箕和一根比我还高的圆木棍进了碾坊。奶奶先是用小笤帚把碾盘打扫干净,把高粱米均匀地倒在碾盘上,然后让我把那根长木棍(也叫碾棍)插在碾框子末端的孔中。我用力地推着碾棍围着碾盘走起来,就这么推着大石碾不知走了多少圈,累得开始出汗了。这时,奶奶看了看高粱米,发现已经脱皮了,她疼爱地说:“大孙子,快歇歇吧!高粱米轧好了。”我抹了一把汗,心头不由得惊叹祖先的聪明才智,他们几千年前就能在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的实践中,发明出这么实用而简单的碾米机械。
从袁家胡同口向东、小海阳最北面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还有一间比碾坊更破旧的房子,地方不大,只有一盘用大石头支着的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曾跟着妈妈去磨过一次玉米面。
第一次走进磨坊的时候,只见两扇像大火烧一样圆圆的大石磨摞在一起,我真担心上面那扇大石磨被推下来。我一边看一边问妈妈,妈妈说:“下面那扇大石磨中心有个磨轴(也叫磨脐),上面那扇大石磨中心有个磨孔,磨孔与磨轴紧紧扣在一起,所以不用担心上面那扇大石磨会被推掉。”
上面那扇大石磨的侧面各有一个酒杯粗的圆孔,都安有一个很结实的木头把。妈妈把两个固定长度的绳子扣,分别套在大石磨的两个木头把上,然后把推磨棍从绳子扣中穿过去别在大石磨上,与我一人一根磨棍,一起推了起来。推磨的时候上面那扇大石磨转动,下面那扇大石磨固定在磨盘上。玉米面从两扇大石磨的缝隙中,像雪末儿一样飘落下来。磨了一段时间,妈妈就往两个磨眼里添加玉米粒。刚磨出来的玉米面很粗,要反复磨几遍才能磨得细一点。最后,妈妈还要用面罗把玉米面中的玉米皮筛出来。这是我70多年来,唯一一次经历了磨玉米面的全过程。
有一天,我正打算和两个同学到磨坊附近玩捉迷藏游戏,却看见上面那扇大石磨,被抬到一个笨重的木架子上,一位石匠一锤一锤地在磨盘上铲沟。我好奇地问旁边看光景的老人,老人讲:“这叫石匠锻磨,不叫铲沟!磨用的时间长了,磨损严重,要请石匠重新锻一遍。锻完的磨和新买的磨一样,磨起面来很快。”
后来,粮食市场开始卖玉米面、高粱面等成品粮了,我和妈妈以及附近的居民再不用去磨坊磨面了。那间小破房子愈加显得破败不堪,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长大升学以后,我再也没去过磨坊,久而久之竟把磨坊给忘了。当我再想起磨坊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它已被拆除了。
上世纪50年代中期之前,老烟台没有自来水,吃水要么向送水的买,每担四分钱,要么到有甜水井的地方,花一分钱自己压水挑回家。我只知道位于南鸿街(今南洪街)中部路北那家大院里的机器压井是甜水井,算是距我家最近的,挑一担水仍要走好长时间,而且越走越累。
那时甜水在家里只是用来做饭和饮用,刷锅、刷碗、洗菜都舍不得用甜水,洗衣服头几遍用漤水。因漤水含杂质较多,洗完衣服后还要用甜水再冲洗一遍,否则衣服穿在身上会返卤。那时,每家每户都是两口水缸,一口盛甜水,一口盛漤水。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的甜水多是买送水的,漤水则是爸妈下班后去挑的。在袁家胡同斜对面隆盛巷的南口,有一口漤水井离我家最近。随着我逐渐长大,便自觉接过了爸妈挑漤水的任务,一开始只能挑两个半桶。那时候我还不太会拔水,就用小水桶拔水,一次不管拔多少都倒进大水桶里,只要两个水桶都够半桶就可以了。
因井台附近石头铺得凹凸不平,加上有人在井台上洗衣服,污水就近倒在地上,路面滑腻。有一次,我挑着水脚底一滑,狠狠地摔了一跤,老半天都没爬起来,水全洒了,我的衣服也全湿了。回家后,爸妈和奶奶见我一副狼狈相,心疼地说:“以后不要到隆盛巷那口井挑水了,等明年你再长大一点,可以到老菜园那口井挑水。”老菜园那口井,位于毓璜顶西路与中海阳路口的西南角,距我家也不算远,水质好过隆盛巷的。那里住着个种菜的老人,把井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老菜园那口井深,拔水费力。第二年,我很快学会了拔水,在老菜园只挑了一年多水,市区就通上自来水了。
1956年,烟台市区通上了自来水,这可是市民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啊!在袁家胡同口对面偏东一点,大体在原来磨坊那个位置建了一个灰色的小木头房,设有一个公用水栓由专人看管,每担水收一分五厘钱的水票(一年后改收一分钱的水票)。有了自来水,居民们再也不用挑甜水、挑漤水了,再也不用准备两口水缸了,因为自来水是甜水!
几千年来在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碾坊、磨坊和井,都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悄悄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我们一代又一代人,就是这样向着幸福、向着美好,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