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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中的故乡 烟台晚报 2024年02月27日

牟民

我的文学创作是从写日记开始的。20岁前,在栖霞一个山村长大,此后到国营滑石矿当过几年亦工亦农的工人,1979年考上了烟台师专中文系,才开始真正接触文学。那之前,我只读过《战斗的青春》《敌后武工队》《林海雪原》等有限几本当代小说。到了烟台师专中文系后,见到了那么多的书,我惊喜不已,恨不能一口气读完,两年时间读了一百多部中外名著。毕业后,我到县立高中教了24年书。我喜欢记日记,把教学中的所见所闻,不拘长短留存在日记里。学校离家乡30多公里,每个星期天我要回去帮着父母干农活,农村的大小事情,也常留存在日记里。到退休时,积累了50本日记,足有400万字。

退休后,我继续写自己的亲人,写乡邻,写得最多的是父亲。

父亲有个性。他跟着爷爷跑东北,9岁回到家乡,14岁扛活,23岁参军保家卫国。4年后,左胳膊伤残回家。他扛活养成了孤独、不愿说话的个性,回村任大队书记,也是很少讲话,只是默默地干活。在家里几乎整天不说话,脾气暴躁,经常跟母亲吵架。多年后,我才知晓,过去夫妻吵架,大都是吵穷架。

国家对二等甲级伤残军人有规定,村里在生活上要格外照顾,但父亲从不多要村里一草一木。根据规定,不管家口多大,二等甲级伤残军人,都要无偿地吃高于平均粮百分之五的口粮。大队会计不知是理解错了,还是故意为之,我家却是吃了十几年平均百分之五以下的口粮。

有一年,上面要求抓反面典型,父亲不忍心抓社员,便从自己身上做文章。有一天他告诉我,你不是喜欢养鸭子吗?我给你抓四只,养到过年,给你买好吃的、好穿的。想想年底的奖励,我点头答应,勤快地每天拔草,到河里抓鱼摸虾给鸭子吃。等鸭子长到半大时,一天中午放学,我看到四只鸭子都死在院子里,个个首尾异处,死法一个样。母亲坐在门槛上生气。原来,上面来抓典型,父亲故意把鸭子散养在门口。检查人员在父亲的陪同下路过我家门前,父亲见了散养的鸭子,过去抓起来,转眼就杀死了我费心养的四只鸭子。

父亲耳朵失聪,不能与人交流,他不想孤独待着,就干活打发时间。直到80岁,他才将所有农田无偿地给别人耕种。我写了50多篇有关父亲的叙事散文,一部刚杀青的长篇小说《家园》也有父亲的影子。我写家乡的一草一木,写家乡的人和物,有许多取材于我的工作日记,更多的是我耳濡目染的父老乡亲。

说起家乡,每个人脑海里都会出现一幅幅画面,我梦中的家乡,有两个现实的具象:一个是20岁前的家乡,一个是20岁后与我若即若离的家乡。

还有一个家乡是心中的。我把家乡写熟了,得心应手了,心中滋生出一个理想中的家乡,不再仅仅钟情于地理意义上的“这一个”家乡。我想拥有一个心中的故乡。家乡的巨变、分裂,让我惊讶,无法适从。我一次次往返家乡,见到了太多的是是非非,让我对家乡爱恨兼具,因为我还看到了一个浮躁的家乡。

我们需要建立一个适应时代的家乡——故乡。如此,你用前瞻的目光去写,那故乡的河,是流畅的、开通的、阔达的。故乡的风应该是四通八达的,不是闭塞的。那些年过半百的故乡人,也在深深思索,究竟如何生活,从单打独斗的个体经济,发展到合作互助,便是向心灵故乡的艰难迈进。

有故乡的根,也不能始终停留在回忆叙述故乡的原地,写来写去,会重复自己。写故乡,需要创造,需要想象腾飞,勾画出你心中那个“原乡”。这需要气魄,需要艺术灵感,需要花大气力。

在抓住家乡的根的基础上,形成心目中完美的故乡,有鲜活力、有生命力,是每一个有追求的散文作家的最终目标。

任何作家的写作,其实都是跟自己的心灵对话。我感觉自己的任何创作,写出的每一篇作品,都是一次自我修养的完善。你不能设想,你的作品对社会有多么大的作用,但却可以让自己的心灵一次次蜕变,或者说涅槃重生。

在应对每一件具体的物象时,我不局限于形而下,要写出它的不同。也就是通过这篇作品,尽量地表达出你故乡中的某片砖瓦、某条椽梁,由此,一篇篇作品构架你心灵中故乡的大厦。地理上的家乡,是我们构建故乡大厦的原材料,要把这些材料熬成真品,熬成大厦的一砖一瓦,需要作家的真知灼见,需要功夫,需要坐下来。

当下写故乡的散文,目光大都放在讴歌真善美上,放在亲情上,同质化太多。其实,故乡并不是一味可爱,她也有可憎之处。我写过一篇散文《最后的凄风苦雨》,写农村许多独居老人死亡时都是不幸的,虽然不是正面去写,但作家的笔不可漠然视之。对老年人的各种困境,尤其临终困境,要真诚地关爱,如此才能写出优秀的作品。

至今,我在正规报刊发表了近百万字的散文小说,多停留在生活的故乡上,还没有形成文学上的故乡。文学上的故乡,是大手笔,是高楼大厦,值得每个作家去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