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花 冯宝新
本文的主人公叫孙文安,家住福山区南郊的邱家庄村。过了元旦,他就是一位86岁的老人了,1.75米的个子,背有点驼,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与油画相比,孙文安似乎更沧桑,一张瘦长脸,额骨凸起,眼睛不大,可是说起他喂养的动物们,他收养并抚养长大的女孩,还有那个没过门的女人,却会泛起光来。
在邱家庄周边,孙文安绝对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和他因为半亩菜园相识,相交已经40年了,见了面我习惯叫他孙大哥。
一
上世纪80年代,我刚从农村走出去,对黄土地还有着深深的情感。孙文安有一亩地,半亩种香椿,半亩是菜园。他几乎每天都去赶集,摆摊修鞋,再忙活菜地就有点吃力。作为刚搬来的邻居,我和姜编辑动了恻隐之心,在他陀螺般忙的时候,就给他打个下手。一块菜地把我们三家连了起来,我也因此逐渐了解到孙大哥的一些情况。
早晨太阳还没露头,天空白蒙蒙一片,乡村清爽而寂静。每天早上四点多,孙大哥家已经燃起村里第一缕炊烟。我感觉他是天下最有爱心的老人,他的第一缕炊烟不是为自己填饱肚子,而是为他养的动物们做可口的饭菜。
孙大哥首先要给鸡鸭猫狗们弄吃的,这已成为他的习惯。春、夏、秋三季,气温相对较高,给动物们弄吃的,还算容易,就是辛苦点。到了冬天就困难了,但不管天气多冷,冰雪多厚,也不管自己的身体是否舒服,他一定先去看看动物们昨晚的食物是否吃完。若没有吃完,他先回去生火烧水,水开了再去给动物们的钵子里加热水,温热原先的食物。动物们喝的水他也要用热水化开,再加些热水。他伺候好动物们吃饱喝足后,才会想到要照顾一下自己的胃。他对鸡鸭猫狗们的关心和爱护,远胜爱自己。
孙大哥的老伴去世二十几年了,他也茕茕孑立二十几年。没了陪伴,我猜想他是不是把猫啊狗啊的,当作了自己的伙伴和精神寄托?他凑合着把剩饭热一下,有时不爱做饭就泡方便面。我曾几次看见他家里有一箱箱方便面,方便面成了他的主食,有时再加一袋从小商店里买来的最廉价的牛奶凑合一下。
每天,他对动物们很用心,但对自己很简单。他说,单身过,一人吃了全家不饿。我多次去他家,看他都是吃很简单的食物,譬如味极鲜拌生洋葱、生黄瓜蘸酱,有时候一个生西红柿就算一顿的菜,还常常做一顿菜吃一天。每次看到他吃得津津有味,我都感慨不已。
二
草草吃过饭后,孙大哥风风火火推出三轮车,收拾去赶集的工具。他驾驶的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其余零部件都响的破三轮,一脸灿烂,俨然一位带兵出征的将军。周边方圆几十里的集市,都在他脑子里,他一个不落地挨个去赶。赶集不是去买好吃的,而是到集市上摆摊做修鞋生意。
为了生活,孙大哥年轻时拜师学了一手修鞋的好手艺,曾经走街串巷给人家修鞋挣钱。手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不管什么样难修理的旧鞋,经他一捣鼓,都能旧貌换新颜。他不仅技术高,价格公道,还笑脸相迎,由此赢得了一大批粉丝拥趸,回头客众多。干了多年修鞋生意,他结识了不少朋友,其中就有一个他生命中的女人,也是他至今还在追逐的梦想。
不管是骄阳似火、酷暑难耐,还是风雨交加、漫天雪舞,他每个月都要赶二十几天集。午饭,常常是啃个干馒头或包子,一边吃饭一边修鞋。半下午后,收拾地摊,打道回府。回家后,他也顾不上歇息,忙着喂养他的动物们。等伺候动物吃饱后,他又在菜园里忙活开了。
孙大哥有半亩香椿地,地的边边角角,他种上了各种瓜,拉瓜、南瓜、丝瓜……半亩菜园,也是我和姜编辑一家常去帮忙的地方。平日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菜园里干活,如果需要施肥,他就把鸡鸭粪挑到地里。孙大哥如今都八十多岁了,还能挑起一担粪去菜园。有一天,我替他看着水管浇水,他挑着鸡鸭鹅粪给菜施肥,即便戴着口罩,那股臭烘烘的气味仍熏得我恶心,赶紧躲到风口上方。孙大哥却不以为然,抓起一块块粪,用手捏成细的颗粒,撒到菜畦里。菜地附近没有水,旱天,我们都协助孙大哥用三轮车外出拉水。看着打蔫的菜叶子在清水的滋润下,变得新鲜碧绿、生机盎然,孙大哥那沧桑的脸上露出笑容。菜园里种的菜,他不打药,没事就去抓虫子。我打趣说,吃这点菜真不容易,省的菜钱没有汗水多。孙大哥说,驴闲三年,驮不上三斗糠;人闲三年,闷得慌。还是干点活好,人不能闲着,闲着会出毛病。听着他的话,我若有所思,这是一位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农民说的很朴实的话,却含有深刻的生活哲理。我们都爱吃孙大哥菜园里的菜,因为他的菜绝对是绿色蔬菜。
晚上,孙大哥还是先伺候好各种动物吃饱,自己再吃饭。饭后,他早早就上炕躺下了。白天忙一天,他确实很累。这一睡就是一个晚上。他每晚都不起夜,睡得很沉。等他早早醒来,又一个忙碌的白天开始了。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他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生活,但他并没有感到枯燥无味,而是觉得开心快乐。
相处久了,我也了解到个中缘由,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孙大哥年轻的时候,在一个私人工厂上班,厂子倒闭后他就一直黏在土地上。如今年纪大了,虽然不能种粮食了,但他还是留下了一亩地,一半种香椿,一半是菜园。他在地里种菜,省下了买菜的费用;他用一把小小的锥子和丝线,凭着技术和热心,长年累月奔波于集市,为自己积累了不菲的收入。
与普通农村老人相比,他不缺吃饭养老的钱。他曾收养过一个被父母遗弃的超生女孩。当初,他含辛茹苦抚养女孩长大,供她上了大学。女孩从小在诚实善良的养父身边长大,继承了他的善良秉性,不顾他的反对每月都寄给他一千元的生活费。孙大哥曾说过,女儿刚工作,钱挣得也不多,她说等以后收入高了再给他多寄些钱。我知道,他前半生努力的梦想,就是为了让养女能考上大学,有个好的前途。
我很想听听孙大哥养育这个女孩从幼童到上大学、走上社会的动人故事,这对于他,对于这个女孩,都是人生中重要的一段漫长的历程。女孩成长的过程,一定有许多感人的故事,孙大哥为此付出了多少汗水和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我试图想了解这个过程,几次找到切入点,都被孙大哥躲开了。我看出来,他不想谈这个话题。后来,我从他的一位好朋友那里了解到,他把女孩养大并培养她上大学是他最初的一个梦想,曾发誓不让任何人打扰女孩平静的生活。由此,我看到了一位中国老人的朴实与善良。
三
五十多岁时,孙大哥和一个找他修鞋的女人认识了。一来二去,有了感情,他们开始了黄昏恋。他有了一个新的梦想,就是把这个像他一样单身多年的苦命女人娶进门,让她不再单着,有个温暖的家。
孙大哥平静地说起他与这个单身女人马拉松式的恋爱,二十多年了,他为她花了二十几万元。在二十多年里,他与这个女人并没有在一起长期生活,女人只是每个月来他这里小住数日。如新婚燕尔那样浪漫,似久别夫妻一样浓烈,他心甘情愿地帮助女人解决她家里的所有难事。
我觉得,孙大哥是天下最讲情义的男人,也是最淳朴、最热心、最真诚的男人。他与心爱的女人有个约定:等她侍候走了她的母亲,再来侍候他,并侍候他到老,为他送终。女人比他年轻。
一位老人对爱情这样执着、痴情,让我一度有点恍惚,或者说有点怀疑甚至担心。我可能是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待社会和人生的,看到更多的是虚伪和欺诈,我列举了当今社会不少女人专门骗取老人钱财的案例。
孙大哥听了摇摇头说,我们的关系已经二十多年了,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讲,是经过时间考验的。她不是那种轻浮的人,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说起他心爱的女人,他的眼里又迸发出平常少有的光芒,满脸的笑容有点灿烂。他说,等她送走了她的母亲,他要用六辆迎亲车把她接过来,让她体体面面做一回新娘。
听罢,我先是吃惊,继而惭愧,然后又有些肃然起敬。对比孙大哥,我还算年轻,却没有他的这份执着和真诚,更没有他追求梦想和爱情的勇气。这个世界上,有几对恋人能熬得过二十多年的爱情马拉松呢?对于我的疑虑,他不止一次劝我,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他心里有数。他又信心满满地说,你不是告诉我一个新闻,有位日本老太太快100岁了还在写诗,还梦想谈恋爱吗?我才86岁,比她年轻多了。说罢,我们都笑了。
我的确跟孙大哥说过这样一条新闻,一位叫柴田丰的日本老太太,92岁开始写诗,99岁出版了她人生中第一本诗集,全日本都轰动了,日本著名报纸《产经新闻》给她开辟了专栏。老太太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就算是九十岁/也要恋爱呀/看似像在做梦/我的心已经飞上云端。”
我把86岁的中国农民孙大哥与百岁日本女诗人联系起来看,越想越觉得我的邻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的一生藏着凡而不凡的故事,他将生活过出了沉郁的诗意。孙大哥依然生活在梦想里,我祝愿他的梦想能够实现,将他心爱的女人娶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