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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任允好老师 烟台晚报 2023年08月29日

李镇

有一本书我寻找了好久。寻找这本书是我多年来的一桩心病。

这本书不是鸿篇巨制,也不是名家经典,而是一本没有正规书号、装帧简单、用于朋友间交流的散文集,书的名字叫《翡翠集》,作者任允好。

任允好是莱山区一位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我的忘年交,一位宅心仁厚的长者。

之所以对这本书情有独钟,苦苦寻觅,究其原因是我对作者任老师深深的思念。

多年前,我在牟平一个偏僻小镇从事宣传工作。那时候,我是一个刚出校门的小白,带我入行的师傅是资深“新闻人”老孙。在他的介绍下,我有幸结识了任老师。

我至今清晰记得和任老师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是个秋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射进屋里,安静而惬意。我和老孙正在赶写稿件,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敲开了我们办公室的门。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来者:中等个头,粗口大唇,一脸沧桑,身着一件浆洗至发白的灰色中山服,一双粗糙大手满是老茧。他提着一个那个年代很流行的黑色合成革书包,包上写着四个醒目大字“北京旅游”。

老孙介绍说,这位就是人称“小镇一支笔”的任允好老师,他和老县长孙德汉是一起写报道的搭档。

任老师面带笑容,自谦说,什么一支笔呀,充其量是个爱好者而已。写作这条道路没有尽头,咱们都是小学生。

落座后,任老师接过老孙递过的大搪瓷缸,咕咚咕咚地喝下了半缸子凉白开,接着,他从书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稿纸和一个笔记本对老孙说,我写了一篇稿子,你给看看有什么不妥?老孙接过稿件认真读起来。读罢,两人又热烈讨论了一番。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任老师起身告辞,他说自己下午还有一节语文课,要赶回学校给孩子们上课。

送别了任老师,回到办公室,老孙点起一支香烟,对我讲起了他熟悉的任老师。

老孙说,任老师既正直、善良又多才,不过命运多舛,人生坎坷。他出生在农村,家境贫寒,父亲在他出生前几个月就去世了。在那个生活拮据的年代,母亲拉扯他们一大家人艰难度日。

逆境中,他像顽强的小草向阳而生。困难里,他如峭壁上的崖柏矢志不渝。1958年,任老师考取了烟台一中高中部(后来任老师告诉我,考学那年,1万多名考生,烟台一中共招生432人,他被分在高11级8班)。三年高中时光,他是住校生。每个星期六下午放了学,都要步行30多里路赶回家中,帮母亲上山下泊干农活,打猪草割芦苇赶小海,减轻家庭负担。星期一早晨,为了不耽误学业,他又要披星戴月徒步赶回学校。三个寒来暑往,周而复始,不放弃,不抛弃。

在学校,任老师除了认真完成学业,还参加了魏柏桐老师组织的“文学创作小组”。他和师友们一起学习写作知识,探讨写作技巧,分享写作经验。这段时间的历练,给他一生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可以说,任老师的文学梦就是那时候破土、发芽的。

写作的爱好伴他终生,因为爱好写作改变了他的命运。

1963年,高中毕业后,窘迫的家境导致任老师无法继续求学,只能回到家乡务农。他在辛苦劳动之余,开始了新闻报道写作。1965年,他参加了《中国青年报》征文比赛,获得优秀奖。这次获奖让他信心满满,更加笃定前行。

老孙说,我很钦佩任老师的顽强毅力和锲而不舍的精神。当年他写稿件的条件远没有我们今天这么好。为了赶时效,他经常要到报社送稿,没有自行车,也不舍得花钱坐公交车,往返八十里路都是脚板丈量,常常是返回家里时已经星光灿烂,月上枝头。那时候,任老师虽然已经当上民办老师,但收入微薄,为补贴家用还种了好几亩地。他采写的稿件都是牺牲休息时间完成的。

那次美丽邂逅,扬起友谊风帆,我和任老师成为至交好友。他经常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大金鹿自行车,一头汗水出现在我们面前。任老师亲切、随和,脸上总挂着浅浅的笑意。他率性、清澈,从来不端架子。

他的亲和力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他和我们分享了自己近期见报的稿件,畅谈创作心得,介绍正在写作的内容。我们也把自己选好的主题讲给他听,把写好的文章交给他看,请他提提意见、把把关。他总是知无不言,开诚布公,不藏不掖,一丝不苟。那些日子,和任老师每一次相见都是快乐、灿烂的时光。每一次相见都让我获益匪浅。那是一段让我刻骨铭心的美好记忆。

还记得有一次闲聊时,我问任老师,您现在也转正了,有了副高级职称,工资也不低,衣食无忧,用不着这么拼吧?任老师意味深长地说,我永远不会放弃写作。我要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我又问,听说您还种地?他干脆地回答,种,咋能不种呢?农村人永远不能离开土地,条件好了,也不能忘本!

后来,由于工作原因,我和任老师见面的次数少了,但我依然能在报刊上见到他有温度的稿件。每一次读他的文字,我都会从心底里涌起一番感动,我就会想起和任老师在一起的温馨时刻。我总警示自己,谦逊、低调、执着的任老师身体力行地引导着我向前走,作为后来者,我有什么理由懈怠?又有什么理由固步自封,或者轻言放弃?

2009年末,任老师自费出版了散文集《翡翠集》。他托人给我捎来一本。捧着这本书,我觉得沉甸甸的,似乎捧着任老师滚烫的心。

可惜,由于保管不善,我竟将这本书遗失了。我一直引以为憾,心存愧疚,并多方寻找。

2014年,在一次文学座谈会上,有幸和毛贤君老师坐在一起。毛老师和任老师是高中同班同学,也是当年“文学创作小组”成员之一。他深情地说,自己和老任相识多年,来往频繁,知根知底,老任是个好人啊。他退休后,退而不休,心系桑梓,不但笔耕不辍,还坚持做公益。他在滨海街道老干部支部当书记,不计报酬为入党积极分子讲党课。多年来义务接送附近小学的孩子们上下学。他结集出版了两本书,一本是《翡翠集》,一本是《乡土文集》。这两本集子是他多年来坚持新闻写作和文学创作的结晶。

毛老师的话,更增加了我寻找《翡翠集》的执念。

皇天不负苦心人。前几日,我与小镇文史学者老李小聚。我们的话题从他目前正在撰写的家族传记,聊到了已经远去的任老师。聊起了他的人品、学识和他的写作。我道出了自己的心病。李老师告诉我,他手头收藏着一本《翡翠集》,是多年前别人送他的,可以转送给我。我大喜过望,欣然接受。

万籁俱寂的秋夜里,孤灯下,又一次捧读《翡翠集》,凝望扉页上任老师的照片,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我的眼睛湿润了。

又是一年中元节,在这个盛满思念的日子里,我想说,尊敬的任老师,您永远住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