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

一

天放亮，下了一宿的暴雨忽然停了。云开雾散，风歇树静。这雨停得有些痛快，有些突然，让人有些不适应。这叫关门雨，开门即住。好雨知人心，下在夜晚，不误农事。

听得母亲喊，快起来，看河水去。

蒙眬里爬起，顾不得穿利索，手抓背心，向村南奔去。耳朵里早有了河水的轰鸣，喘息间，便见到了惊心动魄的河水。浑黄的水托着泥沙，拓展了河的宽度。水中不时地漂来木头、树枝，偶尔拖来一棵柳树。暴怒的河扯开嗓子吼，活脱脱像一条长龙，奔腾而来。父辈们目光游动在河面，眼睛睁得大大的，相互聊着。眼前有形的河，激发了他们心中的喜悦，河带着他们看向远方。多年后，我常思考，闭塞的乡间，大人孩子为啥喜爱河，喜爱奔腾的河？河是流动的，活跃的，它带来新鲜，带走陈旧，给封闭的心带来一丝活力、一道阳光。河洗亮了庄稼，洗亮了村子，洗亮了故乡人的眼睛，河为乡村注入了一股希望。

突然，河面露出鱼肚白，有人持鱼叉刺去，尽管河水凶猛，鱼却游刃有余，身子一没，没入水中，躲避突如其来的险情。

孩子们刚靠近河边，就被一双大手拽起，劈头盖脸地谩骂起来，你个不长眼的！让河水吃了你！发大水的河是咆哮的、凶猛的、骇人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它只准你欣赏，不许你进入，它涌动的身子里，藏着无数獠牙。

二

河水由急而缓，矮下去、瘦下去时，给人悦耳声，似琴声，似笛音，似哗哗的翻书声，让人听了，酥酥的，软软的。河在说，下来吧，我们见识一下，否则，洒家就走了。眼见它格格地笑着，招手而逝。河不再浑浊，清丽透亮，无掖无藏，内外如一，它不欺人，亮出自己，把一切秘密告诉你。太阳火辣辣地扑在河上，它不急不躁，继续快乐地哼着小曲儿，把激情似火化为柔软之身。伸手摸它，它捧出适宜的脾气，任你穿越。身子浸润其中，方解它的妙处。河呀，你不再是一个粗暴的汉子，而是一个温和柔顺的女子。

晚间的河最美。除了动听的歌声，它装扮自己，把带来的秘密遮掩了，只浮起一层亮光，温吞吞地秘密等待着有缘人。天空有繁星，远望河水，看不透它在干什么，静悄悄地探进去，有了许多星星的河更迷人了。最美的当是有弯月映射，或是圆月朗照，河里一片月亮，不知月亮清洗河水，还是河水清洗月亮，河便清纯无比，清到人心里去。

疲劳一天的父老，疯玩的孩子，为躲避蚊子的叮咬，夹草帘凉席，相携来河边沙滩乘凉。先急匆匆奔到河里，脚一进水里，道一句，真温乎，先扑腾一番，使劲往身上撩水，莫管嘴里耳朵里鼻孔里，撩个痛快，洗净汗水，再躺在水里，让河水抚摸，任流沙挠痒，闭眼，尽享此刻的幸福。等身子透了，有了凉意，起身晾干穿衣，在凉席上一躺，或者啥也不铺，零距离贴近有阳光味儿的沙子，身子瞬间一软，有的竟闭眼睡去。望星空，探月亮，讲起许多神话，引起更多联想，不擅说唱的父老，有的哼起吕剧，有的说起往事。

干渴了，在沙滩上扒开一个小坑，瞬间涌满水，开一条水道，沙坑里的水很快洁净了，一股甜兮兮的味道，引你趴下喝个饱。大河两边，有许多泉眼，上山下地，渴了自有泉水招待。外出十几里赶集，半路干渴，哪儿都可以寻到泉水。村东南河边石缝里有一泉眼，村人上山收工，会接一罐或者一桶水，回家烧开了泡茶，茶香倍增，水质纯净，壶底长年无杂质。用曾巩描写趵突泉的诗句说我们这的井水更合适：“滋荣冬茹温尝早，润泽春茶味更真。”这泉眼是大河沉淀的乳汁，喝了心明眼亮。路过它旁边，夏天凉飕飕十分惬意，冬日泉水冒着热气，喝一口温乎乎的，让村人不免生敬畏之心。

晚上的河水既掩饰自己，也给故乡的女人们方便。河的上端，每晚传出嘻嘻哈哈声，照样劳累甚至比男人多出汗水的女人，更喜欢河。泡在河水里，河灵动了，河便有了许多故事。有探秘密的光棍汉偷偷窥视，结果被放暗哨的女人捉住。男人离开了，女人们继续在河里，直到深夜，她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说来奇怪，村里有位王嫂，跟男人吵架，被男人打了，跑到河边哭诉，哭过一阵，便笑了，抹抹眼泪回家去。有人问，大嫂，河会劝解吗？她说，俺也不知咋回事儿，见了河水，啥愁都消了。看来，我们的河会给人解愁。李清照的双溪舴艋舟载不动的愁，要是逢上我们的河，自会烟消云散，可惜，她的河却让她愁上加愁。

三

河长流水，那叫旺盛的河；河边有草木，那是河的福分；河边有沙滩，那是健康的河，呼吸顺畅的河。大水过后，河水除了不停地流淌，也会把肚皮露出来晒晒，呼吸呼吸。那些大小一样白花花的沙粒，如劳累后汗水凝结的盐花，齐刷刷地平躺在河边。河的肚子很大，从上游流出，一路向西，虽然有宽有窄，但一律平整美观，肤色白得刺眼。河水真有耐心，能把大小不等的石子，梳理缩小得不大不小，如此均匀。沙子纯净，不带尘埃，经阳光曝晒，河边便布满了缩小版的星空。赤脚踏进沙里，绵软舒服。孩子们最喜欢玩沙子，手抓脚踩，扬沙飞跑，或者躺在沙滩上，弄个全身沙粒滚动，或者把脚伸进沙里，脚趾头往下挖。村里有黏土地，把少量的沙子掺进去，泥土松散，土质得到改善。秋天地瓜干摊晒在沙滩上，三两个日头，地瓜干脆干。一堆衣服洗过，晒在沙滩上，人在树荫下乘凉，拉个呱，衣服不知啥时干了。大队粉坊，在沙滩上晾粉条粉丝，空气往来无阻挡，阳光被过滤得无杂质，粉丝粉条晒出后，有股特殊的阳光味道。雨天里村民们推一些沙，垫泥泞的街道、院子。沙滩无人打扰，护卫着河。河水猛涨，它悄声滚动；河水下去，它再次袒露自己。记忆里，我和同伴狗仔最爱去村西沙滩摔跤。狗仔说，我就喜欢躺在沙滩上，比家里的炕舒服。摔累了，躺在沙滩上，我们说着上学的事儿，说着说着，竟睡着了。忽然听得一声喊：儿呀，吃饭喽——疯哪里去了？

我俩爬起，飞跑回家。半路上，狗仔说，袄撂在沙滩上了，他又转身回去。那白花花的沙滩在夕阳里，涌动起来，仿佛流水。

四

曾经问过父亲，先有河，还是先有村？父亲说，先有河，有河有水，人才能够活。先人选村，都讲究依山傍河。“山列千重静，河流一带明。”（唐无名氏《日暮山河清》）据河边建村，村庄自然流畅光明。我们的南大河从东往西几十里，流到哪里，我们不做考究，只想着河宽，水旺，村庄出落得清净漂亮，夏日可洗澡，有鱼捉，冬日好滑冰。

河是我们的玩伴，除了上学，河最喜欢我们。蹲在河边，把叠好的纸船放在河里，比赛谁的船平稳西去。虽不如王羲之那般畅叙幽情，也得戏水之乐。待水少了，小鱼小虾不时蹦跳到河边，在水草丰盛的河弯曲地，鱼虾聚集处，几个人分工，上游堵水，下游挡坝，慢慢放水，水净后，鱼虾露出，泥鳅乱窜。捡拾到水桶里，竟有半桶，一人分得一份，飞跑回家，给父母不责骂的见面礼。

河哗哗地流淌，滋润着两边的水草、树木。每到夏日，河边人头高的河蓼（河柳）顶起红色的麦穗，别小看这河柳，秋日采集、阴干，配以饽饽花（蜀葵）煎熬，可消炎止痛，是防治结石的良药。甜根草叶子铺满地，积水的地方水芹菜齐刷刷水嫩嫩立起，掐一篮子回家，焯水后，包饺子，馇渣吃，鲜嫩无比。河边的杨柳高大茂盛，根扎进河底。夏日满树蝉和鸟，秋日落叶喂食河水，冬天，杨柳为河遮挡寒冷，春暖花开，杨柳给河描绘蓝图。是河养育了草木，还是草木护卫了河？它们密密挨着，根连根，无语是最好的回答。

河的能耐太大了，它洗亮了村子，洗净了大人孩子的身子，洗净了拆下的被褥，换季的衣服。母亲们会攒一堆衣服，装在大篓子里，招呼孩子抬到河边。河边有序排列的洗衣石，平展地半躺在水里。等一大堆衣服来到，石头亮起来。一排石头，一排洗衣女，河热闹了，沸腾了。捶衣声，女人们的嬉笑声，溅起的水花，让河再一次进入演唱的高潮。五冬六夏早起，村人习惯走到河边，洗脸，耳边流水有声，似有小手招呼，几把水抹脸，精神被唤起；冬日破开冰层，捧一把暖暖的柔情河水，抵御寒冬的侵袭。走到河边，听听河的欢快，河始终以它一腔心血滋养着两岸的人们。

五

不知哪天，再次到河边，我惊呆了：河再次拓宽了，两边筑了护河堤，一律石砌水泥抹平，河里曾经的垃圾清除了，露出亮晶晶的沙粒。乱草泥潭消失了，长出嫩绿的小草，再次围住了河。杨柳一律新面孔，日渐清清的河水，捧一捧，映出头脸，阳光投射，手一抛，似流光溢彩。河啊，我们心中的河又回来了，曾一度污染堵塞的河畅通了，村子的眼睛又亮了。夏日早晨，站在村南，远望青翠古朴的山色，暖人心间的山韵，思绪已经飞入山的胸怀；云雾缭绕，变幻莫测的云气，包容万象的山峰，引人浮想联翩。再细看眼前的河，哗哗声悦耳，鱼虾蹦跳，鸟儿鸣蝉在树，一幅生机勃勃的画面，定格在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