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支援抢修郑州黄河大桥时,师傅高培德所在班组荣立集体一等功的喜报
小非
一
我们进厂那会儿,正值批判“四人帮”的当口,先要集中学习一周,期间赶上了运动会,大家都去看热闹。
一位身着紫红运动衣裤、白色球鞋的中年人格外引人注目,有点像电影《女篮五号》中刘琼饰演的教练,意气风发。中年组百米预决赛前,他在原地不停地踮着碎步热身,看那架势,冠军非其莫属。
没想到结果大出所料,他竟然跑了个倒数第一,奔跑时两腿虽然摆动很快,但是步幅太小,似乎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二,观众干着急也没办法,引得满场哈哈大笑。我心想,怪不得都说人不可貌相,原来我被那光鲜的衣着迷惑了。
更没有想到的是,几天之后他竟成了我的师傅。
师傅名为高培德,地道的烟台人,老辈儿的房子就在通伸,那是芝罘略微偏西的地方,一条小河穿行其间,自西向东缓缓流淌。学徒后的第一个周末,师傅让我星期天中午去他家吃饭。我有点拘束,不过盛情难却,师命难违,换了身干净衣裳也就去了。当时挺穷,也没钱买点礼物,关键还是不懂礼数。
师傅家离厂子不算远,1路公交车直线三站,向北再走一站地距离就到了。心里一盘算,也没舍得坐车,走着就去了。进了通伸,却是七拐八绕,好不容易找到了。师傅正在自家小院外扫地,见面后指着小河说:“水有点臭!”
我是从乡下来的,虽然以前也是城里人,然而暌违日久,早已忘记了繁华,如今好不容易钻了回来,哪里会嫌弃这些?茉莉花茶沏好的时候,师傅感叹道:“还是人家大城市气派,北京的龙须沟比这条河脏多了,一解放就治理好了。”
师傅说的龙须沟,因老舍先生的同名话剧《龙须沟》颇有名。后来,《龙须沟》改编成电影,小学时我就看过。龙须沟周边居住的多为卖力气、耍手艺的民众,与通伸有点相像,师傅由身边的小河想到了龙须沟,大概觉得栖身此地有些委屈。
说来也是,彼时的通伸,房屋低矮破旧,街巷狭窄局促,如同上海的老闸北。更确切地说,很像电视剧《人世间》中的主人公早年居住的场景。往西上了通伸塂,就是乡下的概念了。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条水沟改成了暗河,屋舍拆迁重建后变成了“东方巴黎”,听上去非常光鲜。其实,根儿上的东西,哪能倏忽间就变了呢?
后来我才理解了师傅内心的感叹,他是五级电焊工,支援抢修郑州黄河铁桥时,所在班组荣立过集体一等功,见过些世面。彼时工人分为八级,1958年始,学徒期满转正定为二级工后,就再也没有升级的事儿了,直到1978年才松了口。五级工肯定资格要老得多,这让我陡生崇拜。
师傅在老烟台街是数得着的钓蛏子高手,那个活儿要去深水,起码没过头顶。师傅不会游泳,更别说潜水了。他的办法是,踩着特制的高脚板凳,用比别人长的竹竿绑住钩子,如同踩高跷般在海里穿梭,虽然水中平衡不易,师傅却能行走自如,也是奇迹。
师傅的拿手好菜是木须蛏子,他家这道菜的特点是蛏子多、鸡蛋少,与一般做法相反。彼时物质匮乏,这两种食材都很金贵。然而鸡蛋凭票供应,蛏子取自大海,师傅有赶海的本事,弄蛏子相对容易些,我们徒弟几个自然得以大饱口福,我就是这样在他家第一次见识、品尝并且喜欢上了蛏子,当然还有海蛎子。师傅曾在滴水成冰的时候,领着我去礁石上挖过海蛎子,还逼着我生吃,弄得我现在还好这一口。
二
师傅很严厉,学徒没几天,跟着他去补焊电镀槽子,他蹲在两个槽子间,焊了一会儿后,伸手要锤子想敲掉焊缝上的药皮,看看有无气泡。我把锤子递过去后,接着就被扔了回来,一下砸在了我的脚面上,疼得我龇牙咧嘴,好几天才消肿。师傅出来后,瞪着眼教训我,递工具要递把,尤其是别人干活不得劲时,从此我养成了这种与人方便的习惯。
师傅电焊手艺全厂大拿,不过谱有点大,也有些爱显摆。厂里传达室有个水炉,科室都到那里打开水,不知怎么裂了条小口子,师傅让我拉着电焊机去修补。那个水炉是不锈钢的,得用镍焊条,这种焊条不易掌握,炉里还满是开水,我心里发怵,热胀冷缩,若是炸裂了开水喷出来就糟了。
我让传达室放水,他们懒得搭理我这个小学徒,我返回找师傅求教,他说就那样焊。我硬着头皮拿起焊枪,没想到刚焊了几十毫米,口子就向前开裂,补多少裂多少,我完全蒙了。手足无措之际,发现师傅就站在身后,原来他也有些不放心,就跟了过来。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求助,师傅一言不发,一把将我拨弄到一边,夺过焊枪后,麻利地在新开裂处尽头点了一下,两头对接,缝隙立刻就封住了。那一刻,真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热闹的纷纷鼓掌,说还是当师傅的厉害。师傅很得意,焊枪一丢,头往后一甩,扬长而去,颇是潇洒。
师傅发现我喜欢钻研,遇到大活就刻意栽培。我们厂电镀活多,车间里两溜二十几个铁槽,宽两米、长四米、高度一米半,虽然外面包裹了聚氯乙烯软塑料,由于长期在盐酸、硫酸环境中,定期还是要更新,焊接铁槽则是提升平焊、角焊技艺的好机会。
师傅带了六个徒弟,三男三女,这种时候,他会把活安排在周六,领着我们把五块铁板点焊在一起后,故意冷冷地说道:“小张住宿舍,闲着也是闲着,礼拜天把槽子焊了。”
我清楚这是把机会留给了我,满心欢喜。铁槽很沉,要想把所有缝隙焊住,得翻转几遍,我就找来住宿舍的光棍汉帮忙。周一上班师傅看后很满意,表扬我能吃苦,肯下力。其实,我哪有那么高的觉悟,无非想练练手而已。夜班闲着时,我也会找两根二十毫米的废钢筋,往操作转盘上一竖,练习立焊。
不过一年多光景,我就掌握了角焊、平焊、立焊的操作要领,只是仰焊尚有欠缺。工友们平日嘴无遮拦,一说起“仰焊”二字就会哈哈大笑,怪模怪样的。每当这时,师傅会故作严肃地“呲”我们几句。某次锅炉有个部位需要仰焊,师傅把我派了过去,焊了半天还是有砂眼,我掀开护罩观察。由于空间逼仄,不小心焊枪擦出弧光,眼睛被“打”了一下,红肿得厉害。
师傅说弄点奶子汤抹抹就好了,旁边机加工车间有位开车床的师傅恰在哺乳期,师傅让我去要点,这种事情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哪里张得开口,最后还是师傅把我领了过去。一说缘由,人家倒是大方,找了个僻静处,挤了点盛在杯盖里给了我,几天后真的就消肿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办法并无科学依据,只要到了时间节点,什么都不抹,恐怕也会好起来的,然而彼时都是那种认知。自此以后,师兄师弟甚至师妹都抓住这个话题开玩笑,弄得我看到人家那位师傅就绕着走。
三
我们厂原先叫烟台自行车配件厂,1975年2月28日,烟台地区开始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三大件”会战,“配件”二字终于抹去了。别看上海“凤凰”“永久”以及天津“飞鸽”大名鼎鼎,但规格都是26、28英寸,唯有我们的“飞碟”为20英寸的,独领风骚。
第二年“五一”前,厂里挑选了50位男女青工,骑着首批试制成功的50辆崭新的苹果绿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冲下通伸塂,向市委报喜,向劳动节献礼,引得万人空巷,蔚为壮观。
自行车大架连接要溜铜,我们班组专业是电气焊维修,电焊为主,当然气焊气割的活也不少,什么都得拿得起来。焊车架子是套子活,技术含量不高,不过怎么着也得学上三两个月。我学徒还不到一周,乙炔和氧气开关配合都不熟练,师傅就把我派去气焊车间帮忙。彼时全国都在“大干快上”,厂里不停地搞会战,维修班组甚至科室每天都要抽人到生产一线干活。
溜铜就是先用气焊把子将车架子连接处烤红,然后用黄铜焊条蘸上硼砂一抹,接着融化铜条,铜水“滋溜”一声就渗进了缝隙,管件就此连在了一起。不过说起来简单,没练过还真是不行。
气焊车间真够气派,工位拉成三长溜,每个工位旁一摞车架子,几十把焊枪喷射着红蓝色的火苗,场面壮观,然而“呼呼”的响声也够吓人的。我生怕气焊把子回火,若是引起氧气瓶爆炸就坏了,紧张得不得了。而且我那时根本掌握不住火候,铁管经常被烧出窟窿,只得不断用焊条去堵,留下了不少疙瘩,铜水溜没溜进缝隙也不知道,质量自然一塌糊涂,也出尽了洋相。
干了一个夜班,我说什么也不去了。别扭了半天,师傅让师兄李国永替换了我,他早我一年进厂,干这些活儿游刃有余。后来我才得知,师傅不愿借人,却又拗不过车间主任,这才把我这个生手派过去支应。
我不明白溜铜为何要抹硼砂,师傅说那是为了清洁焊材表面,有利于黄铜融化后流动。师兄说,硼砂洗头可以止痒去屑。我们彼时都是用肥皂洗头,既然硼砂有清洁作用,何不试试?反正有的是。几次之后头发开始脱落,立马不敢用了。
师傅电焊、气焊没得说,然而气割却略逊一筹,气焊车间有位王师傅喜欢和他较劲。王师傅割炬一收,铁板“砰”地应声落地;师傅起身后,往往还要用铁锤使劲砸。铁板存放在空旷处,大庭广众之下,我感觉师傅面子有些过不去。
久而久之,我和师兄摸到了窍门,师傅主要是走枪过快,氧气风量开得也不够,这与他的急脾气亦有关系。很快,我和师兄在气割上就不输师傅了,他自然心知肚明,不过谁也不会点透。有时别的班组要用铁板,往往会对师傅说,这点小营生就不用劳你大驾了,打发个小徒弟去就行了。
然而很粗的圆钢就是另一码事儿了,我割过一次直径四百毫米的铁柱,起重机把它从车上吊起拽在钢材库地上后,就任谁也搬不动了,需要就用割炬截下一段。这活儿先要在圆钢身下挖个深坑,以备贮存流下来的铁水,大号割炬外,两个氧气瓶要并联吹风,那种场景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红中泛白的铁水烤得衣衫很快湿透,巨大的风量使得双手几乎控制不住气割枪把子,震耳欲聋的声响令人心惊胆颤,现在想起来依然有些害怕。
我想有那番经历,主动请缨。那天师傅去了,王师傅也去了。师兄后来告诉我,师傅没把握,怕出问题,但又要面子,于是让师兄悄悄请来了王师傅压阵。
自行车生产钢管用量很大,厂里有个冷轧车间,带钢在那里压延制成各种规格的管子,废品则成了大伙儿的宝贝。彼时工资可怜,日常开支都挺紧巴的,报废的管材就成了稀罕之物。厂里也体谅职工,谁要结婚,就会批点钢管给他做张床或是做几把椅子,象征性收几个钱,加工则是我们的事儿了。
班组门外有处铁质平台,20平方米左右,管子要摆放在上面焊接,这样才能保证铁床横平竖直不走样。不过手艺再好,焊口那里也不会太好看。两根40毫米立柱与两根25毫米的横梁连接,怎么也离不开气焊。然而那些14毫米的竖撑,只要在两根横梁上等距离钻上孔,直接插进去就不用焊接了,这样会美观不少。我想改变工艺,师傅不允,偷着试了后,得到了大家的夸奖,师傅也就不放声了。
……
1994年工厂解体时,师傅已届退休年龄,直接就办了手续,不过他也闲不住,倒腾布匹又发了点小财,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如今师傅虽然年已九旬,记忆依然清晰,前些日子我去看他,说想把跟他学徒的经历写一写。师傅回答:“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实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