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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萧平先生 烟台晚报 2023年06月30日

萧平(中)在学生们中间 王春波 摄

(从左至右)作者、张炜与萧平

李世惠

教育家首先要爱学生,因为没有爱,就没有教育;作家首先是思想家,因为没有思想的作品苍白乏味。我常常思考,对于兼有教育家与作家双重身份的萧平先生来说,他拥有怎样的精神世界和人文情怀?他留给我们哪些美好难忘的记忆和刻骨铭心的思念?

萧平先生1926年出生于一个普通农民家庭,12岁就到哈尔滨当学徒,18岁回乡参加革命。或许是做过小学教师的缘故,他对孩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这不仅渗透在《海滨的孩子》《玉姑山下的故事》《圣水宫》等儿童文学作品中,也体现在他对烟师(今鲁东大学)附中学生的关怀中。附中成立伊始,他就把多年积攒的一捆捆儿童文学书籍、刊物,统统送给学生,勉励他们多读书,读好书。

上世纪末的一个冬天,先生参加笔会刚返回就打来电话,说他去荣成看过冬的天鹅,美丽无比,过去捕杀成风,天鹅见人就飞,现在好多了,但仍与人保持在50步的距离。他嘱咐时任附中校长的我,要教育学生爱护鸟类,保护生态环境,并通过学生宣传给他们的父母亲友。不久,《烟台日报》发表了他的《距离》一文,他说“这50步的距离是文明的距离,是天鹅对人类不友好行为的反应”。多么精准、深刻而又洗练的概括啊,早在上世纪末,先生就敏锐地发现生态环境的保护问题,并尽一己之力向社会疾呼!

当年的初中语文课本(北师大五四制版)选有先生写的《海滨的孩子》(节选),学生们很喜欢,但有些情节,城市的孩子感觉陌生。年近古稀的萧平先生听说后,很快就来学校给学生们讲解其中的故事情节,化解了学生们心中的疑团,作品中的大虎和二锁也深深地留在了学生们的脑海里。而那时,先生正忙于《春闺梦》的创作,屡屡推掉社会上的各种邀请,对孩子们的要求,他却总是无条件优先满足。

1978年,我在烟师中文系读书,萧平先生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凭借《墓场与鲜花》一文,先生荣获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从北京领奖归来,他给我们作了一场报告,讲了当时的文学热点,扑朔迷离的文坛走向,以及鲜为人知的诸如《人民文学》编辑部内部对发表作品的争议等等。那时,没有现如今迅捷的信息网络,烟台又远离省会京城,消息闭塞,能听到这些来自文化中心的信息,一下子就拓展了我们的视野,提升了我们品评文学现象的高度。先生娓娓道来,没有激昂慷慨的陈词,没有插科打诨的戏谑,更没有眉飞色舞、挥手举拳的肢体语言,但大家都屏气凝神,听得入迷。先生好像一棵参天大树,卓然挺立,成为中文系学生仰慕与崇拜的偶像和导师。

在先生的影响下,痴迷文学的同学很快走到了一起。在张炜的倡导组织下,中文系芝罘文学社成立了。先生或出席文学社的读书活动,以他的视角深度解读文学大师的作品,或以鼓励的口吻点评同学们的作品……现在想来,这不知要占用先生多少宝贵的时间!当时他集管理、教学、科研、创作、社会活动于一身,夙兴夜寐,百事缠身,可我们的请求他从未拒绝过一次。先生永远保持着平易近人、内敛含蓄、沉潜儒雅的长者风度,时时让我们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不仅如此,他还专门为文学社创办的油印刊物《贝壳》撰写了《贝壳的启示》:

“伟大的科学家牛顿说,他觉得自己就像在大海边捡拾到几片贝壳的小孩子。这是他的谦虚,但也是老实话。知识、科学,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人类所掌握的,确实就像几片贝壳。

“贝壳是美的,文艺创作也像在大海边捡拾贝壳一样,从生活的浪花里,觅取美的事物,然后结晶成艺术品。艺术同美是分不开的。只有美,才能陶冶人的性情,升华人的精神,纯净人的灵魂。文艺的功能就表现在这里。所以,不是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进入艺术的。蛆虫、脓疮决不能成为艺术的对象。当然,这并不是说,不能去反映丑恶的事物。但要有选择,而且反映不是展览。丑恶的事物,经过艺术的折射,应透进真理和正义之光,使其表现为美的艺术形象。

“抱着谦虚的、永不满足的态度,去追求知识,去寻找美,创造美,这就是贝壳对我们的启示吧!”

这番教诲,一直铭记在同学们的心中,也一直是走上创作之路学子们的座右铭。《贝壳的启示》手稿我珍藏了三十几年,前些年才忍痛割爱捐给了“鲁东大学文学博物馆”。

先生有一双伯乐慧眼,对文学社中张炜、矫健等人的文学才华格外赏识,他俩是与先生接触更多、走得更近的人,自然多得先生的亲炙。他俩也不负师望,佳作迭出,屡屡斩获全国大奖,成为我省文学创作的领军人物,曾分别担任山东省、烟台市作协主席,张炜至今仍躬耕在中国作协副主席的任上。矫健家在烟台,与先生时有往来,不仅谈创作,而且是围棋对弈的好友。张炜定居济南后,每次回到母校,他都要去看望先生。记得他获茅盾文学奖后回校,亲自把《你在高原》(十卷本)献给先生。先生面露微笑,分外高兴,但依旧平和地嘱咐张炜:要谦虚,不要满足……

以萧平、张炜、矫健、山曼、赵曙光、刘传夫、李慧志为核心,滕锦平、马海春、李曙光、于清才、尹黎云、李尚通、张承光、冷丽华、黄志毅等为骨干而形成的“鲁东大学作家群”(烟师时期),不仅成为新时期全国高校中绚丽的风景,中国文坛独特的奇葩,自然也是先生诲海泛舟的杰作。

作为烟师中文系的掌门人,萧平先生不仅热情扶持文学社的成长,陶冶学生们的文学素养,他似乎更注重学生们的学术涵养。为此,他与其他系领导殚精竭虑地营造浓郁的学术氛围,从名牌大学请来教授开讲座,有北师大的王汝弼教授,山大的冯沅君、孙昌熙教授,山师大的庄维石、冯中一教授……尤记得庄先生讲《滕王阁序》,释典如数家珍、信手拈来,讲析声如洪钟、口若悬河,令人叹为观止。

在鲁东大学发展史上,先生无疑是一位承前启后、举足轻重的当家人。他是烟台师专最后一位校长,也是烟台师院首位院长。在任期间,他以超凡的教育才干演绎出鲁东大学发展史上的华彩乐章:委培大批研究生,为学校的发展夯实了师资队伍;取得大片土地,为学校扩大规模提供了发展空间。成功破解由专科升为本科后制约学校发展的这两大瓶颈,需要怎样的胆识、魄力、智慧与勇气啊!先生的远见卓识,治校韬略,至今仍是鲁大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他是矗立在鲁大人心中的高原。

文学创作其实是萧平先生的余事,正是这“业余”却使先生成名。他的处女作《海滨的孩子》不仅获得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一等奖,还是我国唯一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编选的《世界儿童文学选集·亚洲选集》的作品(一个国家只选一篇),并收入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八卷本《百年文学经典》。《三月雪》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甫一发表就引起轰动,很快又出版了单行本,之后被改编成广播剧和电视剧,影响极为深广。1978年,《墓场与鲜花》风靡一时,在北京、上海、西安等大城市,刊载原作的《上海文学》瞬间售罄,一时洛阳纸贵。

《春闺梦》是先生于1991年离休后创作的又一佳作,也是先生创作的最后一部文学作品。长影导演找上门来,请先生将《春闺梦》改编成20集电视连续剧。剧本几经修改完美出炉,著名程派青衣演员张火丁看了剧本,深受感染,与导演、编剧在北京见面后,应允出演剧中女一号。后来,面对汹涌的谍战片、戏说剧、穿越戏,面对充斥着刺激、多角、暧昧桥段的市场流俗,先生一如既往地坚守着白玉兰般清纯的美学追求,该剧本也终因投资问题未能开拍。每谈及此事,大家不免唏嘘,先生倒是平静似水,恬淡如旧,看得出,他并没有把这件颇费心力的晚年创作憾事放在心上。豁达大度、清心淡泊、超凡脱俗……也许正是这样的性格和心态,才使得他年高而体健、心旷而神怡,也给我们留下光风霁月的君子之风、长者气度。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在2008年鲁东大学举行的“萧平文学创作50年报告会”上,著名作家、原文化部部长王蒙先生到会祝贺,他在报告里提到半个世纪前读过《海滨的孩子》。王蒙与萧平是半个世纪的老朋友,他不无幽默地说,自从读了《海滨的孩子》,自己便打消了儿童文学创作念头,究其原因,怕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吧!说到这儿,主席台上的王蒙笑了,萧平笑了,张炜笑了,场下的与会者都笑了,会场响起一片会心的笑声和掌声。

2012年是恢复高考35周年,鲁大举行纪念活动,并出版纪念文集。闻知回忆文集《难忘的一天》即将杀青付梓,已86岁高龄的先生欣然命笔作序,他最后写道:

“七七年恢复高考的消息给我的感觉也是一声春雷,逆流将退去,新时期将开始,教育将恢复……让我们记住这一声春雷。”

序言极为精炼,字字珠玑,他把恢复高考喻为“一声春雷”,真是再贴切不过。这既是先生作为作家的思想深刻,也是先生一以贯之的写作风格,记得张炜曾以“腹富口俭”来概括先生的这一特点。序言原准备以文前题词的形式出现,为此,先生特地写了两遍,手稿笔迹遒劲,文不加点,显示出先生严谨不苟的写作态度和大海般深广的师生情怀。

萧平先生不是苦守书斋、刻板乏味的学者,也不是沉湎笔耕而不能自拔的写作者,他是一位生活情趣极为丰富的人。年轻时在北师大读研究生班时,先生喜欢上了打网球,后来因场地和年龄的限制,与之渐行渐远,仍看电视转播的法网、温网赛事弥补缺憾。离休后,他打起了台球,是斯诺克的那种。先生身材伟岸,腰板挺拔,背着自备的台球杆,常常步履稳健地往返在老年活动中心的小路上。

下围棋也是先生晚年的一大乐事,经常对弈的有两位。矫健是齐鲁文坛弈棋的高手,正值盛年,思维敏捷,老师不是学生的对手,但学生也常常是只胜半子。矫健写的《天局》,便展现出他对围棋的独特见解。朱体荃是鲁大体院资深教授,上世纪50年代中期大学一毕业就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山东,来到烟台地区从事体育工作,对烟台篮球运动事业贡献卓著。朱教授说,有段时间常跟宋院长在一起切磋围棋,最难忘的一次是从晚上八九点钟开始,一直下到第二天东方之既白,那是唯一的一次呵!

先生对京剧的喜爱、见解与研究,在《春闺梦》里展露无遗。当年,他认为程派青衣张火丁堪称杰出代表,其唱腔、扮相、做派皆为一流,连续剧《春闺梦》也拟定由她出演女一号。他发表在《文艺报》上的《京剧应该怎么改》,深入阐发了他对京剧现状的思考、改革路径的探索,造诣不凡。他尤为关心烟台京剧的发展,关心青年演员的成长,对获全国首届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选赛最佳表演奖旦角第一名、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董翠娜格外关注,多有勉励。如今已是鲁东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的董翠娜,谈起先生动情地说:“宋老爱戏、懂戏、会听戏,有见解,是京剧的内行方家。我们都很怀念他……”

先生是文坛大家、省属大学的校长,更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文化巨人。如今,先生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留下的作品仍在世间流传,他智德兼隆、霁月光风的大家风范伴随着那些隽永的文字、深邃的思想、质朴的情感而永驻读者心间。

南山苍苍,北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