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先生部分作品
(上接A14版)
说起来,我能上烟台师专,也和萧平老师分不开。1979年高考,我过了分数线,但离我渴望跨进的山东大学校门还有一段距离。我四下活动,试图凭借已取得的文学成绩走个后门。山大的老师们还真帮忙,可惜让教委给卡住了。我去找萧平老师,请他想想办法。他留我吃饭,炒了许多菜,喝了不少酒。席间,萧平老师说:写作,说到底是一种技能,重要的是天分和实践。就像篮球运动员或者小提琴手一样,关键看训练,看比赛。所以,你既然有志当作家,就不一定非往名校钻,只要有条件学习、写作就行。这番话使我心头一亮:对呀,烟台师专不就挺好吗?还有萧平这样的名师在眼前,我何必舍近求远呢?主意一定,我当下拜萧平老师为师。说起来惭愧,这顿拜师酒还是萧平老师请客呢。萧平老师对学生的爱惜,由此可见一斑!
至今,我眼前还浮现出萧平老师讲课的形象:背着双手,上身挺直,不看讲稿,侃侃而谈。他极少在黑板上写字,一节课下来,只有标题、关键词疏疏朗朗几个大字留在黑板上。我们猜测其中缘故:一是熟,那些学问萧平老师早就烂熟于胸,二是让我们少做笔记。文艺理论原非教条,萧平老师不希望我们死记硬背。
我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一套书——《美学问题讨论集》,方知萧平老师在美学研究领域也相当厉害。在上世纪50年代,中国学术界曾展开一次美学大讨论,朱光潜、蔡仪、李泽厚等重量级学者纷纷著文,就美学问题发表不同观点。美学是艺术哲学,在西方学界亦属于高层次研究领域。中国第一次就这门学问展开讨论,大鸣大放,空前热烈。各家说法迥异,形成诸多流派,其中就有萧平老师的论文,自成一家之言。在大讨论总结里,还特别提到了“萧平说”。可惜政治气候日益冷峻,学问研究被束之高阁。萧平老师告诉我,当时他在北师大任著名学者黄药眠的助手,确实在理论上下了功夫。他的俄语造诣也很深,有数本译作出版。我相信,如果不是时代动荡,萧平老师在美学理论方面一定能结出累累硕果。说实话,我真有点替老师惋惜,那不是一般人所能攀登的高峰啊!
大学生活欢乐而短暂,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学习、创作、玩耍、豪饮……我生性活跃,不拘小节,自然算不上好学生。每每聚三五个要好同学,钻入世回尧小酒店喝酒。有一回,我醉酒跌入一工地地基里沉睡,醒来时只见满天星斗,璀璨闪耀;伸手一摸,身下尽是石头泥土。我打破脑袋也想不起自己睡在什么地方!如此荒唐行径,当然引来不少非议。作为中文系主任的萧平老师,却并没有说我什么。有时上他家去,我提心吊胆做好挨批的准备,他则跟我谈文学现状,谈种种新出现的文学流派。现在回想起来,萧平老师自有其教育理念——别把学生管得太死,要看其主流。年轻人有缺点,上帝也会原谅。
但在我未来发展等重要问题上,萧平老师总是给予及时的指导。我虽调皮,学习上还算用心,且自有主张。那时我计划考美学研究生,走老师的道路,所以每天抱着许国璋英语书猛背。萧平老师看见了,就给我讲当年他学习俄语的经历。由于没有语言环境,他每天要花费两个小时复习、巩固俄语。已经掌握一万多单词,还出了译作,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了。人的精力有限,你只能选最重要的事情做。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他是希望我能集中精力搞文学创作,少走一些弯路。萧平老师因材施教,他明白自己的学生是什么材料。
自从下乡插队,我隔了十年才重入校门,所以格外珍惜。大学时代也是我人生的重要收获季节——毕业前夕,我在未婚妻彭雪行家那张老八仙桌上,写出了短篇小说《老霜的苦闷》。走出校门不久,该小说就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接下来结婚成家,一片喜气洋洋,感觉中了状元似的。如今回眸,自己都惊讶怎会有这等好运气?当然,多年的艰苦奋斗,矫家泊的历练,文学圈的熏陶,师专的培育……都是成功的基础。尤其是萧平老师,那么久远的引导,从小到大,他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几乎一直在我身边。他对我的影响深入骨髓,几乎就是文学的化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人这一说法,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感受吧。
五
随着经济飞速发展,烟台师专也不断壮大,先升格为师范学院,后改为鲁东大学。萧平老师出任烟台师院第一任院长。那时我已在文联,当上了专业作家。与萧平老师见面,我称呼他“宋院长”,他立即制止,挺严肃地说:你就叫我宋老师,啥时都别改。在他心中,老师比官职更重要、更亲切。他当院长期间,干了两桩大事:一是买下大片土地,后来发展为北区校园,大大扩展了母校的规模。二是不惜重金委培了200位研究生,这批研究生现在成了鲁东大学学术领头人、教学骨干。事实证明了萧平老师的超前眼光,做任何事情都会留下自己的脚印。
萧平老师可谓多才多艺,他对京剧也很有研究,尤其是程派。以此为题材,他写了一部20集的电视连续剧《春闺梦》,曾拿到创作室请我们提意见。其时,萧平老师已年近八旬,几十万字的工作量他独自完成,真让人敬佩。由于各种原因,这部电视剧最终没能拍摄,他改成中篇小说发表了。这也是萧平老师最后一部作品——《春闺梦》,从题目就可看出,老师心中仍洋溢着青春的激情!
我和萧平老师也经常在一些文学会议上见面。他喜欢下围棋,我亦同好,师生俩便悄悄找个房间,手谈几局。萧平老师下棋认真,不苟言笑,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我却猴急,杀得眼红也不顾得师道尊严,能抢就抢,能吃就吃。师生脑袋都顶到一块儿去了。过后,他却一点没有怪罪的意思。萧平老师八十多岁高龄时,还常在电脑下围棋,可见脑力不衰。我曾去萧平老师家下过一盘棋,一边下棋一边提醒自己:千万别狠,老师这么大年纪了,一定让他赢!一定一定……可下着下着我就忘了,东拼西抢,四下挑衅,虽赢了棋却满心惭愧。萧平老师倒很愉快,正如苏东坡所言“胜固欣然败亦喜”,招呼我们赶快入席——师母已经准备好丰盛的酒宴。
一天,萧平老师邀请我和几位同学去他家喝酒,时间长了不见面,老师想我们呢!他住在学校南边新盖的宿舍楼里,房间宽敞明亮。他对自己的晚年生活非常满意,学校照顾得好,邻居都是老同事,师母王丽晶无微不至地照顾也大大提高了他的生活质量。萧平老师一再说:我能有现在这样的身体、这样的精神状态,亏了小王!差不多与我们同龄的师母则说,她从小就看萧平老师的小说,特别是《三月雪》,深受感动。我惊叫:嗨,原来你和我一样啊!文学把这对老夫少妻联结在一起。文学也给萧平老师的人生丰厚回报。
酒至微醺,我们谈起作家创作的最初动机。我先挑起这个话题,讲到矫家泊生活。我说当时只想找一条出路,希望上公社广播站帮忙。农村太苦了,推小车累得我腿抽筋,小腿肚子都转到胫骨前面去了!因为苦,满腹叛逆情绪。有的村民知道我的心事,看见我就用双手圈住嘴巴,学喇叭头声音:矫健来稿,矫健来稿——是搞破鞋的搞,我知道他们不怀好意!
在我们的追问下,萧平老师讲起他最初的创作冲动。离开北京师范大学,他被分配到内蒙古师范学院,带有支援边疆的性质。那地方干燥,寒冷,作为胶东人生活很不习惯。萧平老师说,我一个人经常想海。挺奇怪的,并不太想家,只是思念大海。实在想得不行了,我就拿起笔,写下了《海滨的孩子》……
这篇小说描写两个小孩赶海,被潮水所困,最后他们连游带跑奋力摆脱海水的追赶。写作时,年轻而孤寂的萧平老师,耳旁一定回旋着浪涛的呼啸,紧张,激动,海水汹涌快把冷清的宿舍灌满了!好容易逃出来了,真过瘾啊!1954年塞外某个深夜,完成了精神宣泄的萧平老师收起纸和笔,也收获了他的处女作、成名作。时年28岁。这一年,我在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呱呱降生。
一个作家最初的创作动机,肯定源于生命深处的某个信号。它所包含的信息,往往构建起这个作家的风格。在日后漫长的创作过程中,这神秘信号一直在起作用,把作家某些心理特征渐渐凸现出来。萧平老师充满诗意的小说,就是很好的例证。
这篇文章总也收不住尾,因为写萧平老师就涉及我个人创作的全部历史。一个好作家写出好的作品,就像顺风撒下一把种子,不知哪个角落会有新芽萌发。萧平老师和我有缘,他不仅在我心田播下文学的种子,还亲手耕耘,使我今天也成长为作家。文学的传承和发展,就这么一代一代延续下去。我想,若要报答老师,唯有努力写作,把更多的文学种子抛撒出去,让春风把它们吹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