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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祖屋庭院 烟台晚报 2023年06月25日

史纪明

我家的祖屋位于疃西头,是曾祖父于清末民初建造的三进四合院,有六代人曾在这里居住过。

祖屋坐北面南,两座堂屋和倒厅面阔均4间(其实东一间小,俗称3间半),里院(二进院)东西两厢面阔均3间,后院(三进院)东西两厢面阔均2间,共有房屋22间。堂屋和倒厅系五檩屋架,杉杆圆木椽子,檐头前后出厦,屋面覆小灰瓦,阴阳合瓦格式,屋脊做普通游脊。祖屋是典型的胶东民居建筑形制,时代印记明显,做工精细,在全疃五六十户民居中有点鹤立鸡群。

20世纪30年代以后,祖屋先后经历了分家析产、部分产权变更和建筑修缮改造等。我在祖屋居住了近40年,如今虽离开30余载,但对庭院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仍记忆犹新,有着难以忘却的乡愁。

祖屋大门开在倒厅东一间,高大宽敞。5级条石台阶,高门槛,雕刻花卉的门墩,两枚圆形门簮。两扇门扉为国槐木,下部镶白铁饽饽钉,闭门成宝葫芦状,坚固耐用,不怕搬运硬件时碰撞;上部两枚铮亮的黄铜门钹,安装同质硕大门环,拍打时当当作响,报告家里有人前来,如同当代的门铃,拧动右边的门环,可打开或关闭门栓,方便安全出入庭院。

进入大门过道,映入眼帘的是迎面照壁上的“福”字。照壁做在里院东厢南山墙上,由壁帽、壁心和基座组成,壁帽镶小灰瓦,基座用青砖砌筑,壁心凹入墙体3厘米,白灰抹面,四周做砖雕线角,黑漆美术体“福”字位于中央。整个照壁醒目亮眼,充满着浓郁的书香文化气息。

外院(一进院)在里院东西两厢南马头砌一道墙,中间置垂花门,门楼形制如同堂屋,没有吊瓜和砖雕,家人通常叫它二门。外院宽约10米,在过道通往倒厅、二门间铺石板甬道,东西两块空地。东空地在照壁前,植一株硕大的月季花,从仲春开始开花,一直持续到初冬。花体高约1.5米,花冠大约2米多,一次开花三四十朵,灿若烟霞的粉红花朵若小汤碗口大,娇艳如滴,散发出阵阵清香,加之绿叶的衬托,令人赏心悦目。

甬道宽约1.5米,两侧各植一排马莲。春天来了,两排马莲稍晚月季花几天萌芽,随着气温升高,茎叶一天比一天长,剑长叶向两边下垂,直长到把甬道遮挡得几近无路可行。进入4月,马莲窜出花茎,继而长出花蕾,裂开花瓣,十几天后花瓣枯萎,长出种棒。

在无霜期晴朗的夜空下,清晨的马莲叶片上、花朵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进出外院的大人孩子,无法避免地会被露珠沾湿鞋子和裤脚,但呼吸的是清新的空气,看到的是与照壁前月季花交相辉映的景观,顿时心旷神怡,无怨无悔。阳光照进庭院后,露珠会慢慢消散,化为融融暖意。

听中医说马莲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但民间更多的是把它用来做包粽子、提鲜鱼、捆猪肉等方便结实的绳带。“处暑”过后,是马莲成熟收割的季节,打我十几岁时起,母亲就安排我收割马莲。我拿着母亲磨快的镰刀(后来我自己磨),沿着地皮将马莲茎割下来,整整齐齐地放到甬道上晾晒。除外院甬道两旁的马莲外,祖屋外路边还有长长的两排。

割下来的马莲晾晒到六七成干时,母亲开始摔打、捆扎、晒干。那几天的早晨,贪睡的我每每会被母亲扑打扑打摔马莲的声音唤醒,只见母亲坐在甬道的蒲团上,手握叶片的上部,一把一把在石块上摔打,把茎部连在一起的叶片摔开,把嫩短的叶片摔出来,然后分成20多根叶片一把,拦腰处扎起来,挂到院里“绿豆条”(晾晒衣服的镀锌铁丝)上晒干后,收藏到厢房里。来年端午节前,逢县城赶大集,母亲会背上成捆的干马莲,到大集上卖掉,买回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卖马莲几十年不曾间断。

外院甬道西面的空地,早先整齐地垛着烧柴,供全家做饭烧炕,后来母亲开成一块小菜园,每年会栽种一架豆角、一架西红柿、一垅茄子、一垅辣椒。摘下新鲜的蔬菜炒一盘上桌,鲜香会把味蕾完全打开,一顿饭吃得特别香甜。在“深挖洞、广积粮”那几年,我毁掉了小菜园,在那里挖了一个防空洞,此后再没种过蔬菜。

二进门的门楼和墙头上,攀缘着一株藤萝(紫藤),母亲说这是曾祖父建房后栽下的。藤萝栽在墙根下,两根粗壮的藤干缠绕在一起,从一米高处分出枝桠,依着墙体爬上墙头,不断向门楼伸展,直至布满整个门楼。藤萝开花后,一串一串从空中垂下,花朵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挤着,好不活泼热闹。站在院中仰视,不见花的发端,只见门楼一片辉煌的淡紫色,仿佛花儿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为庭院增添了新的生机活力。

藤萝除了光彩夺目,还有淡淡的芳香,香气似乎也是紫色的,梦一般轻轻地笼罩着家里人。

里院宽约6米,空间不大,但布局合理,利用充分,一点也不觉得拥挤。青石板甬道把二门和堂屋门、两厢门连在一起。堂屋1.8米宽的东夹道里,母亲饲养着五六只鸡,用铁丝网挡住夹道口,里面搭了鸡窝,清晨公鸡的打鸣声和白天母鸡下蛋后骄傲的咯嗒声,充盈着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春天,母亲会买来几只鸡雏,喂大后,公鸡过年杀了烹饪待客,母鸡产蛋多用来换点零花钱。产蛋旺季,母亲会煮鸡蛋为年迈的祖母补养身体,端午、清明两节,我们兄妹每人也能享受一个温热的煮鸡蛋。

在农村时兴饲养长毛兔的年代,母亲让我在堂屋剪墙前搭建了一排兔舍,然后到大集上买回两只像棉桃般洁白的“安哥拉”长毛兔幼崽。兔崽长得很快,3个月就长成成兔,体毛一寸多长。我和妻子每天都给它们喂食、梳毛、清理兔舍卫生。成兔一年可剪两次毛,两人合作,一个把住兔子,一个剪毛,小心翼翼,生怕伤及它的皮肤。剪下来的兔毛整理好后,供销社采购站按质论价收购。后来,我们还用这两只长毛兔繁殖,一窝小兔刚刚出生时,兔窝里窸窣有声,几天后六七只就活蹦乱跳地跑出来,十分可爱。待它们正常吃食时,母亲用篓子拐到集市上卖给养兔人。用当下时髦的话说,这应该是庭院经济项目吧。

里院两块空地,阳面空地栽植了一株大红色月季花,阴面空地上搭了一个架子。架子高度与厢房檐头平齐,架框南侧搭在墙头上,北面架在两根竖着的木桩上,架框上躺着木杆。

架子是我上世纪60年代后期搭起来的,在东厢房墙根前栽了两棵葫芦,顺着木杆爬到架子上,绿色的秧蔓很快爬满了架子,绿荫蔽日。很快,秧蔓上开出白色的雄花(俗称谎花)和雌花(俗称果花),招来几只大蝴蝶围着葫芦花采其花蜜,母亲叫它葫芦蜂。由葫芦蜂授粉,长出的葫芦多达十几个。

葫芦纽浑身毛茸茸的,有的垂在架下,有的在架上被叶片盖着。葫芦纽肉质鲜嫩,长到饭碗大小时,母亲便摘下来,刮皮切块,放到锅里那么一炖,胖嘟嘟白嫩嫩,软糯糯香喷喷,是极好的下饭菜。

母亲会选几个长相周正的葫芦纽不摘,长到秧蔓落叶后,葫芦外边光滑略显苍老。我把老了(成熟)的葫芦摘下来,从中间锯开,掏净里面的籽,成两只大瓢,然后放进大锅里煮熟,再刮掉表皮的膜,晒干后就可以使用了。大瓢用来舀水。那时候疃里家家户户的水缸盖上都扣着一个葫芦瓢,用它舀水做饭;也有不少男子夏天满脸大汗从田间回来,拿起水瓢舀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到肚子里,真解渴!小瓢用来舀粮食和面粉,盛粮米的纸缸里、推磨时的纸盆里,都放着洁净的葫芦瓢。

盛夏的傍晚,被阳光蒸烤了一天的院子里、屋子里比较闷热,唯独葫芦架下凉爽许多,晚饭我们一般都在这里吃。母亲炒好外院种的蔬菜,我放下饭桌,孩子摆上小凳,妻子端来面汤或片片(玉米面饼子),一家人吃得很香甜。怕蚊子前来凑热闹,就点上一根山胡椒火绳,袅袅烟雾会把蚊子熏得老远,偶尔有几只忒讨厌的,大人再为孩子扑打几下芭蕉扇,一顿夏日的晚饭就惬意地吃完了。

事农十年的经历使我明白,不管栽种什么蔬菜瓜果都不能重茬。开始,我挪动栽葫芦的具体位置,后来,又把葫芦更换成方瓜,2尺多长的牛腿方瓜挂满了架子。有一次,女儿和几个同学在方瓜架下写作业,一女孩不小心碰掉一只方瓜,吓得她几天不敢来学习,生怕挨我批评。方瓜是普通蔬菜,做嫩瓜菜和烀老方瓜,大人孩子都爱吃。再后来,我把方瓜换成多年生的巨峰葡萄,结出的由绿变微紫的葡萄一穗一穗吊在架子底下,伸手可及,成熟的葡萄粒子上裹着一层白霜。

1990年秋天,因工作需要,单位安排我到城里小区住楼房,帮我搬家的几位同仁站在葡萄架下,摘几粒塞进嘴里,异口同声夸葡萄真甜!可我要从此告别祖屋,告别花香氤氲、果实丰硕的小院,心里是苦涩的。

当下,新时代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在烟台大地进行得如火如荼,钱包鼓起来的农民把装扮美丽庭院作为美丽乡村建设的重要内容,正在描绘着清新优雅、诗情画意的新民居画卷。我为他们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