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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麦子 烟台晚报 2023年06月24日

牟民

一粒粒种子,中秋入地,趁温润气候,发芽出土。露尖嫩的几片,慢慢适应着冷,由嫩黄到墨绿,挺了头颅,饱尝凌寒严冬,铺下身子,把一腔热集聚地下,根系延伸,立一个强大的基础,做着未来分蘖的准备。这是一粒麦子的担当,品过秋霜,饱尝冬雪,拥抱春风,顶着酷热,一棵麦子转眼拥了兄弟姐妹,争相向上,一簇簇,一行行,一片片,麦子家族繁盛大地。

开春,眼见麦浪翻滚,麦子青春浓烈,芒种一过,几个日头,绿从地面退化,叶子一层层变黄,水肥足,麦秆粗壮,顶起拇指粗的麦穗,劲风掠过,麦子稳立,只知向上,日日生长。你给我一寸土,我便还人间一地金。

麦子灌浆后,一天一个模样,一天一个成色,麦粒鼓起,黄了身子。喜欢看麦子的农人择畦背蹲下,听浪花声,嗅麦香味。捏捏麦穗,颗颗麦粒,伸出麦芒,直直竖立,似在说,别动,俺在发育,俺在饱满。它们上下簇拥,团结紧密,排列有序,左看右瞧不出瑕疵,只给人美观舒服。眼里是激动的泪水,嘴里喃喃,看这麦子,看这麦子哟!麦秆粗壮,麦棵肩并肩,密密挨着,麦穗大,麦粒成实,麦芒似虎须,凛凛然,灼灼然。打一眼,麦子顶面,厚实平展,笸箩搁上,稳稳当当,喊一声:好麦子啊!

掐一穗,手掌里搓搓,不顾麦芒尖利,搓啊搓,麦粒脱掉外壳,张嘴吹风,黄隆隆一堆在掌心,鼻子先嗅一番,麦香满了鼻孔,慢慢嚼,原生态的麦子味道,会记在胃里、脑子里。跟着道一声,麦子饱成了。自家麦地里,掐些麦穗,锅底下烧,麦芒化掉,麦粒被黑灰包裹时,掏出它,手里轻搓,轻吹,熟麦粒又是另一番浓烈的香。

麦熟三晌,凌晨,一声喊,拔麦子喽——激动又紧张的农人,吐一口唾沫掌心里,鼓一股劲儿,跟时间抢麦子。再苦再累,没个怯阵的。前方一片金黄,那是白花花馒头,暄腾腾的大枣饽饽,喜人的白面饺子,面条,喷香的大饼哟!大集体时,虽然,每人分得不多的麦子,但毕竟给生活添加了一份希望。辈辈农民,年年汗洒土地,盼个肚饱,盼个顿顿猪肉馒头。艰难的日月里,农民打下满场院麦子,勒紧腰带,一车车麦子送往国库,支援国家,任劳任怨的父老乡亲,依旧吃地瓜、饼子,憧憬着多种麦子,多打麦子。麦子啊!那可是待客的稀罕物,病时才舍得吃点儿的高贵品。

那一年大灾荒,六月的麦子熟了,眼望黄了的麦子,却饿得无力迈出门槛。大队长和小队长齐声喊,拔麦子喽,一畦麦子拔到地头,三斤地瓜干!母亲捂住肚子,一跟头一跟头去往麦地,打上一畦麦子拔,几次昏倒在地,醒过来,看看麦子,再拔。终于,挣了三斤地瓜干。回家煮熟了,填饱了我们饿了几天的肚子。麦子在招手,麦子掉头了!去拔麦子啊,去虎口抢麦子啊!希望的麦子救了农民们。亲爱的麦子哟!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到了麦田属于自己管理的年代,我家种了10亩麦子。割麦子时,我恰好有10天麦假,我体验了割麦子、打麦子、晒麦子的艰苦,汗水跟着浸润了整个过程。

麦子长势旺盛,起早赶晚,蹲守地里割麦子。割麦子脏累,高温下,热汗脖流,记得我穿一件白小褂,半天功夫,被汗水染成泥黄色。我实在蹲不住了,劝母亲找人帮忙,别这么累。当时割麦子,只有我和母亲、妹妹,父亲手残疾,只能捆麦子。母亲说,这会儿麦子是自己的,苦累有奔头。母亲理理散乱的头发说,你说苦累,有麦子苦吗?麦子也天晒地剥,一动不动,把自己苦熟了,你看看麦子,就不觉得累了。割麦子啊,别老望前,只去低头干,眼是笨蛋,手是好汉。母亲蹲下,便几个钟头不起身。一上午,来回割麦子,竟能套我个圈。听母亲的话,我便低头,一把把麦子割,一捆捆麦子站立身后。麦粒哗哗出了脱粒机时,忘记了苦累,只有高兴。那年,除去缴纳公粮,我家余五千多斤麦子。

麦子堆在场院里,父亲赤脚摊晒。我被一堆金黄感染了:这么多麦子呀!旧年,一大家子人最多分三四百斤,眼下,有一场院麦子。我光着上身,在麦粒堆里滚,麦粒粘身,暖烘烘,直把麦香送嘴里。多年后,读余秀华的《一打谷场的麦子》里的诗句:

如果在这一打谷场的麦子里游一次泳

一定会洗掉身上的细枝末节

和抒情里所有的形容词

怕只怕我并不坚硬的骨头

承受不起这样的金黄

只有对麦子亲近的人,才会写出如此动人的诗句,只有经历过种麦子割麦子的甜酸苦辣,才会被这诗感动,激起对麦子的崇敬,心里情不自禁会喊,麦子啊,亲爱的麦子!

打那年起,告别了地瓜饼子的日子,馒头成为主食,我们也过起了吃细粮的生活。麦子高贵,别看它细巧的身子,顶起高傲的头颅,手里握住它时,心疼得怕它折断。只要看见熟透了的麦子,亲近土地的人,会扑向它,会紧紧抱住一棵麦子,跟它对语。村有同伴乳名“麦子”,他妈生他恰在麦熟时,随口便叫了“麦(mò)子”。初叫麦子,有些拗口,叫长了感觉这名字真好。年长,见他一副国字脸,一头黑发,虎背熊腰,为人善良,吃苦耐劳,种的一手好庄稼,真是一棵亲爱的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