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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后第二天我去打小工 烟台晚报 2023年06月23日

王锦远

前几天有新闻报道,评论高考后考生们最想去的十个城市,各有各的魅力。现在的考生真是幸福,考完后便惦记着“诗和远方”,而在我们那个年代,这是想也不敢想、想了也白想的事情。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高考后我能去的,只有农村那片广阔天地和城市工地。

我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三年,即1979年参加高考的。那时,考试的时间还是7月的7、8、9日三天,考完后,我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就被老爹打发到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所谓小工,就是给大师傅当下手,主要从事搬砖、和泥和打扫“战场”等杂七杂八的活儿。我当时在家里待得也有点烦,对老爹托人托脸找的这份工作,一开始还颇有几分期待。

第二天,太阳刚露脸,我就提着老妈给准备的午饭——一块玉米饼子和几个地瓜,兴冲冲地上了路。

工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我走走跑跑,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所谓的工程,就是为县屠宰场砌墙。屠宰场大院西侧有段院墙因暴雨和洪水的反复肆虐而坍塌,我们工程队的任务就是将塌下的院墙重新修好。

我们施工队共有6个人。一位掌尺的,用现在话说就是工头,两位瓦匠师傅,他们都是屠宰场所在村建筑队的。除了这几位师傅外,还有我们三位小工,除了我,他们两位皆跟着掌尺的“转战”了多年。

掌尺的按例交代完当天的活计后,大家便分头忙活开了。我们三位小工的头儿是一位年长我几岁的“小胡子”。他见我戴着个大大的眼镜,便安排了我一个技术活——和灰(水泥)、供灰,而他则与另一位负责搬石、搬砖。

我来上工前,工程已干了几天,墙已砌到半腰高了。开工后,先是掌尺的和两位瓦匠师傅,在已砌好的墙体上扯着两条白线在拉拉扯扯,而我们三位则按分工,搬砖的搬砖,和灰的和灰。“小胡子”见我握着锨,一副老虎吃天的样子,便走到我的身边,一边告诉我和灰的比例,一边介绍着技术要领:什么一锨灰、二锨沙、三舀水,上上下下、翻翻搅搅、来来回回、搓搓揉揉等等。说完,他又当场示范了几下,然后把锨塞给我,抬脚独自到仓库取料去了。

听完“小胡子”的介绍后,我信心满满,心想这还不是小菜一碟。我操起锨就忙活开了。我先是用铁锨从水泥袋里掏了几锨灰(水泥),心里诵经似地默念着一二三。可是,在我掏第三锨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刮来一阵怪风,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妖风就直接将我锨上的灰粉刮到了我的裤角上。我当即丢下锨,低下头,伸手朝着裤角扑打了几下,可是没料到,裤腿上的灰粉又顺风吹到了我的眼镜上,顿时,我的眼前便成了一片灰蒙蒙的世界。我只好将眼镜摘下来,放在水桶里摆了摆,又拿起来使劲地甩了甩,然后又掀起上衣下摆将眼镜上的水珠擦了擦,这才将眼镜重新戴在鼻梁上。

我重振旗鼓,握锨在手,又掏了几锨灰,并从旁边的沙堆里撮了十几锨沙子,堆在灰的旁边。刚要搅拌,又想起了水,于是,我又取过舀子。

恰在此时,“小胡子”扛着一包水泥回来,见我正在舀水,他及时地开了腔:“你先将灰和沙子盘个窝,再舀水。”“窝,什么窝?”我不解地问道。“小胡子”见我一脸的蒙圈,不再说什么,他将水泥放在地上,直接从地上拾起一张锨,三下五除二,一个窝头状的沙灰堆变戏法似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这才恍然大悟。赶紧往窝里舀了一些水,又操起锨,毛毛躁躁地搅起来。

我刚搅拌了两锨,窝里的水就像兔子似地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了。一时间,我手忙脚乱,忙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眼见窝里水从四面八方突围而出。我只好像个陀螺似地转来转去,很快,窝就面目全非,水也流得到处都是。昏头昏脑间,一不小心,我踩上了水,脚下一滑,正要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小胡子”眼疾手快,一伸手拉住了我。

我这边灰还没有和好,那边瓦匠师傅就吆喝上了:“小王,灰!”我急三火四地将“和好”的灰撮了几锨丢进小车,又撅起屁股一溜小跑赶过去。停下车,大气未喘,我又从车里撮出几锨灰,抛进了脚手架上的一个灰斗里。师傅用瓦刀从灰斗里挑出一坨,一甩甩在砖面上,然后又用瓦刀将灰来回抹了抹,正要上砖,他突然发现了问题——我和的灰既散又松,且沙多灰少。师傅当即就变了脸:“你和的这叫什么灰?”“小胡子”闻声跑来,见了砖上的灰,当即开口道:“对不起,焉师傅,小王没经验,我马上给你再和一些。”说完,“小胡子”拉上我,三步两步回到和灰场,掏灰、撮沙、舀水、搅拌,一气呵成,眨眼间,灰就和好了。他又马不停蹄地将和好的灰撮进了另一辆小车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到墙边,拖过一个灰斗,十分麻利地将车上的灰撮进了灰斗。师傅看了看灰,这才重又操起了瓦刀。

腾出手来,“小胡子”又将我和的那斗灰搬下来,直接扣在车斗里,推回了和灰场,然后,他又指挥我将灰斗里的灰倒在地面上,交代了几句,这才向砖堆走去。

“小胡子”走后,我洗了把脸,想了想失败的经过,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决定改变原来的“战术”,即小步快跑——每次只和三锨灰,积少成多。你还别说,这一招还挺管用,数量少了后,水也不流了,人也不急了,稀厚也合适了——全在掌握。经过半个上午的演练,我终于把和灰的技术给拿下了,和的灰再也没引起师傅们的抱怨。

一直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后,掌尺的终于发话了——招呼大家歇一歇。此时的我早累得腰也不是腰、腿也不是腿了,全身每一个关节皆在无声地抗议着。

几位师傅们聚在一起,一边吸着烟,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掌尺的见我眼镜上斑斑点点,灰头土脸无精打采的样子,笑着打趣道:“小王啊,你看你这个样子,还姓王呢,干脆改姓熊吧?”大家都哈哈大笑,我则满脸绯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劳动又开始了,可是,我却感觉全身更累更沉了。我在心里想,这要是在家里,早就说什么也不干了,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加之又被掌尺的奚落了一番,我只好强打着精神,咬着牙,拖着腿,也跟着忙活开了。

晚上7点多,我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两手的血泡回家了。老妈见了后,心疼得不行,死活不让我再去工地了。可是老爹却不理这个茬,仍要求我明天必须去。

第二天醒来,想想工地,再看看我手上的血泡,我的头老大老大的。可我仍逼着自己爬起来,怏怏不快地上了工。走到门口,老妈从后面追上来,递给了我一副线手套。

到了工地,干到了半晌,休息时,掌尺的又向我开了口。我还以为他又要拿我寻开心,可是没料到,这次他却一反常态,和我聊起了家常。当得知我今年参加了高考,又得知我是在高考后第二天就出来打工时,他一个劲地向我竖大拇指,并主动将自己的水壶递给了我。那一刻,一股暖流嗖地涌上我的心头。

就这样,我一天天地干着,四五天后,不仅适应了工地上的节奏,而且也有点儿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大概是上工的第八天吧,焉师傅见我逐渐上了道,干起活来也带“架”了,便主动将瓦刀递给我,手把手地教我砌了一段墙。见我上手挺快,砌得还颇有那么一点意思,焉师傅当即开口道:“小王,跟我当徒弟吧?”

20多天后,我的高考成绩下来了——321分。当得知我过了线后,掌尺的特意送给我一个红色的塑料皮笔记本。又干了几天,工程完工,我的打工生涯也告结束。

这20多天下来,除了那一手的老茧外,我还挣了一笔巨款——17.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