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梅

俗语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人非草木，焉知草木无情？我相信草木有情，也相信它们有蓄爱重生的本能。

那是农历四月初的一个早晨，我从城里回到老家。父亲穿着睡衣站在院子里的月亮门外，雪白的头发没有梳理，脸上挂着刚睡醒的倦意。看见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黯淡下来：“石榴树跟着你妈走了。”

父亲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忧伤。我一惊，旋即跑进月亮门，试图在石榴树上搜寻到哪怕一丁点绿芽。我不愿相信，一棵三十多年的树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死了。之后每次回家，我都要跑去轻轻拍打那粗壮斑驳的树干，希望它能够醒来。别人家房前屋后的石榴树早就红花满枝，我家这棵依然无动于衷。看着满树枯枝，只能相信了父亲的话——它跟着我妈走了。

门前小菜园里，还有一株三十年树龄的香椿树。香椿树是母亲栽下的，在菜园一个很不显眼的角落。春风一吹，香椿冒出油亮的红芽，父亲说，香椿芽炒蛋最美味，母亲舍不得。待红芽泛开了绿，她才一点点摘下，用盐揉了发好，放进冰箱，留给远在天津的哥嫂。

去年春天，是母亲最后一次陪我摘香椿。因为树太高，每次摘的时候都要踩着梯子爬上墙头，她担心有安全隐患，吩咐我用弯锯把树头锯掉。母亲曾是一名优秀的林业技术员，她说，香椿树有顽强的生命力，会从锯掉的地方继续发芽，我坚信不疑。在母亲的监督指导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此后不久，母亲突然撒手人寰。今年春天，香椿树少见地没发芽，为此我非常自责。所幸，树下钻出了一些新芽，那是老香椿树的孩子，叶片上的叶脉是母亲绵绵细语的叮咛。我也学着母亲的做法，把香椿存入冰箱留给哥嫂，以此延续着家人之间的爱和牵挂。

石榴树藏在月亮门后面，如果不是每年夏初院子里飘落的榴花红，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母亲是不会忘记的，酸酸甜甜的石榴籽是她的最爱。她总会把最大的几个石榴留给远在外乡的孩子们，尽管大家怕酸，根本不敢享用，可她还是要留着。只要是母亲认为好的，一定不肯独享。成熟的石榴笑得合不拢嘴，密密实实的石榴籽，红玛瑙似地闪着诱惑力极强的光，忍不住掰一粒填进嘴里，酸得直打颤。母亲说：多掰点儿，一下子填进嘴里试试。我试了试，果然，汁液饱满甘甜酸爽。只是，半个石榴没吃完，牙酸了。

去年母亲走的时候，榴花开得如火如荼，鸟儿衔落的花瓣被风挤在墙角，耀眼的点点红似滴落的血。是年，石榴树似乎是倾尽了毕生精力，结了有史以来最多的果子。秋天，累累硕果压弯了枝。以前摘石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一边摘，一边跟坐在院子里的母亲聊天。这一次又习惯性地大嚷：“妈，今年的石榴……”话留半句噎在喉咙，院子里寂静无人应。裂开的石榴像被撕裂的心，眼泪滴在晶莹的石榴籽上，听得见泪珠与心同时破碎的声音。

我猜，母亲是不忍家人们见物思亲，索性让树随她而去了。

前几日母亲的周年祭，父亲指给我看，石榴树下竟萌发了新芽。父亲的声音微微颤抖，眼里却是欣然的泪光。新芽是树的新生，也是人的希望；是永不枯竭的爱，更是母亲鼓励我们乐观生活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