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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补时光的针线笸箩 烟台晚报 2023年06月14日

牟民

柳条编制而成的椭圆形的笸箩,里面总是满满的,除去针线、锥子、顶针、剪刀,还有大小不一的碎布(铺衬),有剪的鞋样子、裱成的袼褙、没纳成的鞋垫子。母亲只要在炕上一坐下,就会拿过针线笸箩,开始做她的针线活。一家八口人的穿戴都经过母亲的手,一针一线缝制而成。单鞋棉鞋要做,单袄单裤、棉袄棉裤每人要有,帽子也要自己赶制。到了换季,母亲总会给我们穿上新衣服,尤其到了冬天,全家一人一双棉鞋,绝不会让脚受冻。

每逢看到针线笸箩,心里总有一种别样的亲近。当母亲坐在炕上,要做针线了,总会喊我:“拿针线笸箩。”我赶紧跑到小衣柜前,双手端起散发布料味儿的针线笸箩,虔诚地递给母亲。那是我们一家人的万宝囊,一家人的希望,一家人的温暖所在。我端着沉甸甸的针线笸箩,有种很神圣的感觉。针线笸箩里面承载了母亲太多的汗水,贮存了母亲太多的艰辛,珍藏了母亲的大好年华。21岁时她嫁给我父亲,随着一个个孩子的出生,她用勤劳的双手,打算一家人的吃,料理一家人的穿。守着针线笸箩,缝补着生活这张大网,给我们织就起一个温暖的家园。

彼时,我们的穿戴还要靠母亲织布,虽然国家每人每年也配给三尺三寸布票,后改为七尺,但要买布做棉被,要给父亲做几套外出开会的体面衣服,还要给张罗媳妇的哥哥打扮齐整,根本不够,穿戴很大一部分还是要靠纺线织布,自力更生。从入秋下来棉花,母亲开始夜以继日地纺线、刷浆、上机、织布、染布,然后剪裁,给一家人准备过年的新衣服,还要赶空儿做棉衣棉鞋,几乎不见母亲能睡个囫囵觉,晚上半夜醒来,总会看见母亲在纺线、织布或者做针线。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母亲疲惫的脸,身影凝在墙壁上,她手脚不停,如一支离弦的箭,始终在飞。不管熬到什么时间,早晨起来,总有热汤热饭等着我们。

那时的我们不讲究穿戴。我经常穿布头接起来的裤子,线头下坠,走起来,线头啪啦啪啦响,远望如飞扬的马鬃,很有节奏感,我们称为“灯笼裤”。因为布票少,做棉被的布紧张,一大家子,仅有两三床棉被,晚上几个人盖一床棉被,炕上没有褥子,只能光身贴着炕席睡。母亲做针线时,就留心那些碎布,藏在针线笸箩里,待碎布多了,连接起来,又缝了两床五颜六色的棉被,捂住了我们寒冷的夜晚,不再挨冻。母亲手巧,大孩子的衣服不能穿了,就会剪裁给小的,小孩子的衣服穿碎了缝缝补补继续穿。我过年的新衣服穿了一年,母亲接了两个袄袖,两边腋下加肥,下身加长,给父亲穿着干活。棉鞋大了,缩一缩,给小的穿;小了,就在两边开口子加长,换上新鞋底。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母亲用针线把日子缝得结实饱满。一直到现在,她仍然会守着针线笸箩缝缝补补。我们给她买了十几件新内衣内裤,她硬是不舍得穿。即便一块抹布,擦破了,她也会洗干净再贴上块碎布。后来,她炕上铺的两床褥子,都是用碎布拼凑的,红蓝黑白黄绿,看去眼花缭乱,却如同母亲的花样年华。

慢慢地日子富足后,一家一个孩子,衣服鞋子没等穿破就小了,就扔掉了。看着扔掉的衣服,母亲会连连叹息。

到了换季,我们兄妹都会给父母买衣服,衣服堆满了大小衣柜,但母亲还是不舍得穿,她把一件自己做的棉袄,缝补了几十年,依然穿在身上。我们逼她穿上鸭绒棉袄,第二天,她又换了下来。本家一个大叔领着妻子孩子从外地回来,得知他们生活不宽裕,母亲拾掇了两大箱子衣服送过去。

母亲说,穿衣戴帽各人所好,她喜欢穿自己做的,踏实、熨帖。

如今,鲐背之年的母亲闲坐炕头,依旧守着针线笸箩纳鞋垫、缝补旧衣服。每次回家,她都会拿出一摞纳好的鞋垫说:“拿着,我纳的鞋垫抗踩、吸水、软和。”劝她不要做了,休息休息。母亲说,坐着没事,打瞌睡,手里有活,精气神就有了。

看母亲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我有时疑惑,缝补了几十年的母亲,眼不花耳不聋,是闪亮的针头一直引导着母亲,给她一片光明,还是勤劳给了她一双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