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生产队种了很多茄子。秋天用马车往回拉,堆在场院像一座小山。阳光一照,升腾着淡淡的紫雾,仿佛飘着饭菜的香,安慰着童年对食物的饥渴。上小学,学到古诗句“日照香炉生紫烟”,我头脑里即刻浮现出童年的“茄山”的情景,诗句与生活场景重叠在一起,茄子入了诗句。
我家用挎筐背回分的茄子,堆在闲屋炕上。屋里囤着菜,柴棚里堆着柴禾,灶膛里的火就会欢快地跳动,温暖着日子。母亲做饭的时候,把茄皮旋下细长的一根紫带,挂在晒衣绳上晾干,等吃的时候用水泡展。小拳头大的茄子,用开水焯一下,和萝卜条腌成酸菜,冬天和大白菜轮换着吃。
成堆的茄子,大多人家都饭菜一锅吃。大铁锅底熬着茄块和土豆块,锅边贴上玉米面饼子,菜咕嘟熟了,饭也熟了。记忆中,有时熬菜用米汤熬茄子,黏糊稀软。我吃了不少黑软的茄子,以及被茄汤浸染边儿的玉米面饼。“大锅饭”的腾腾热气和袅袅炊烟,融合成人间烟火。
我听过不少和茄子有关的歇后语,土地佬不认识电灯泡——火茄子;元宵锅里煮茄子——大混蛋等。村里常把茄子当成“笨”“不成功”的代名词,比如哪个孩子学习不好,被称做“茄包子”;事情没有办成,说这事“茄子了”。书中也有类似的用法,《醒世姻缘》中“数冬瓜,道茄子”的意思,形容说话说话啰里啰嗦。看来茄子的“物语”贬义不少。
我对茄子的重新认识是读了《红楼梦》一书,里面写得最为详实的一道菜就是茄子鲞。种了一辈子茄子,也吃了一辈子的刘姥姥,在大观园吃茄子鲞,没有吃出茄子味。曹公借王熙凤的口,道出佐料繁多、程序复杂的茄子鲞做法。我一遍遍地读,勾勒着茄子鲞的色香味形。在我用想象描摹时,茄子鲞不再是一道菜,而是成为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的“翠玉白菜”一样的极品。
读汪曾祺《人间草木》,看到一种茄子酢,“茄子酢是茄子切细丝,风干,封缸,发酵而成。……中国以酢为名的小菜别处也有,湖南有‘酢辣子’。古书里凡从酉的字都跟酒有点关系。茄子酢和酢辣子都是经过酒化了的,吃起来带酒香。”博学多识的美食家,把茄子酢写成一首小令,吟咏之间,绵润悠长。
我买了《家常菜大全》,按照书中做法,做了“鱼香茄子”“炸茄盒”等菜肴,摆在桌上成了美味珍馐。如今的茄子登上大雅之堂,好像村姑掸掉泥土,穿上合体的旗袍,别有一番风姿。我用茄子做菜的同时,也了解不少相关的知识。
我国栽培茄子历史悠久,类型品种繁多,一般认为中国是茄子第二起源地。西晋嵇含撰写的植物学著作《南方草木状》中说,华南一带有茄树,这是中国有关茄子的最早记载。至宋代苏颂撰写的《图经本草》记述当时南北除有紫茄、白茄、水茄外,江南一带还种有藤茄。从中医上讲,茄子味甘性寒,入脾胃大肠经,具有清热活血化瘀、利尿消肿、宽肠之功效。治肠风下血、热毒疮痛、皮肤溃疡。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一书中记载,茄子治寒热,五脏劳,治温疾。
小时候经常看见有人生吃茄子,啃去紫皮,像吃苹果、梨一样大口咬,大口嚼,酣畅的声音很诱惑。我也吃了一小块,没什么味,不好吃。长大才知道茄子里面茄碱含量高,不宜生吃。但茄子始终伴随着我,它从弥漫着紫雾的茄山,到文学大家笔下的美食艺术,以及我用心制作的茄子系列菜,在我脑海中多次勾勒、叠加,留在记忆的场景中。在与茄子的关联中,想到它既可以是“下里巴人”的粗糙,也可以是“阳春白雪”的精致,还可以是贬义的代名词,但它始终不动声色地蹲在菜市场或厨房里,露出紫色比较独特的标识。
赵文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