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
一对潍坊小夫妻来烟台玩,驾驶一辆丰田轿车,想去亲近大海。兴奋大了,车直接开进了滨海中路旁的海滩。
我在海边散步见到时,车已在沙滩中陷得很深,车头俯冲,车腚撅着,一副狼狈的样子。此时是上午10时许,大海在涨潮,潮水汹涌,估计再过半个钟头,这辆崭新的轿车就会被潮水淹没。
我对男车主说:“赶快去找些砖头瓦块,垫在车轮后面,试试往后退。不能老往前冲,越冲越深的。”那女的说:“对呀对呀,我也这么说的,叫你往后退,你不听!”男的瞪她:“你少啰嗦!去!到前面大堤下捡些砖头来。”
砖头捡来了,也垫好了,那男的钻进车里,负责踩油门,我和女的在车头前面推。马达怒吼,黑烟翻滚,车身颤动,人则尖利叫喊,但那车轮,只是疯狂空转,丝毫不肯挪窝,空中弥漫着一股车胎烧糊的怪味。
我喊着两个在海滩闲逛的男子帮忙,对男车主说:“再试一次吧,四个人帮着推,效果肯定好。”
我又错了,车身仍然没挪窝。
男车主绝望了,那女的从车里拿出一包泰山牌香烟,先敬我,再敬被我喊来的那两个男子,大伯大伯地喊着,大哥大哥地叫着。“抽支烟吧,麻烦啦,休息会儿吧,真是谢谢啊。”
两个男子,一个是中年人,一个像是大学生。大学生说:“要是有一把铲子就好了,在车头的前面挖出一个大坑,就有希望冲出困境。”
女的一脸兴奋,连忙说:“我有铲子!”
她跑到后备厢前,拿出了一把铲子——嗨,是把玩具铲,涂着绿漆,简直是个小锅铲。中年人说:“不行不行,这样的小铲儿,两天也挖不出个坑来。”那大学生却接过了铲子,弯下腰,单腿跪在车头前面,开始挖沙。中年人笑他:“你可真会想办法!这样挖,啥时能挖出个大坑来呀?”大学生没理他,只顾挖,埋头挖。
男车主哭丧着脸,东张西望,显然对挖沙不抱希望。女的则弯着腰对大学生说:“挖一会儿就歇歇吧,让我再挖一会儿。真是麻烦您啦,烟台人真好哇!”
中年人又说:“你们还是想别的辙吧!我看这样挖够呛,坑儿没挖好,潮水就来了。这么新的车泡了海水就完啦,你这车是花多少钱买的呀?”
男车主显得烦极了,掐着腰望着海面,装着没听见。那女的赶紧替他回答:“花了十六万元呐!上个月刚买的,是他贷款为了五一结婚买的。哎,你说是不是花了十六万元?”
男的厉声怼她,一顿口吐芬芳:“把你的嘴闭上,锁起来,不好吗?我就害在你这张嘴上了!我说了海滩是很危险的,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你不听,偏要进来!结果咋样?女人的话就是坚决不能听……”
女的惊了,又羞又怒:“你凶什么呀?这不是都在帮着咱想办法吗?我也不希望它陷在这儿呀!再说方向盘在你手里,出了事能全怪我吗?”她猛地蹲下,头埋双膝间,抖着肩头,委屈地哭。
中年人劝道:“别哭别哭!这种时候,冷静是很重要的,冷静出智慧啊。我刚想个好点子,你们听哈——赶紧去南面的滨海路上,拦辆大轱辘的吉普车,最好是悍马什么的,能拦辆工地上的大铲车更好,出点血儿,让他们帮着拖。”
女的一听,霍地站起,手抹泪水就往滨海路上跑。挖沙的大学生抬起头来喊着:“还是别去了吧,马路上拦车多危险!”抬头瞅了中年人一眼。
局面僵了。就在这时,我看见西南方向松林中的一栋红瓦小屋飘起了缕缕淡淡的白烟,脑瓜登时一亮,对那男的说:“你去求求那些渔民吧。他们有拖拉机,驮船用的,也能拖车。”
“不行不行!”中年人否决,“今儿是五一假期啊,都休班了,找谁去?”
我对那男的说:“你看!那儿在冒烟,是做饭的炊烟,有烟就有人!”
“那肯定是老娘们在做饭!”中年人又说,“老娘们会开拖拉机吗?再说老娘们也做不了主呀!”
这家伙,肯定是哪个单位的“小官僚”,就会打横炮,就会设置路障。我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催那木桩似的男的:“快去找!不找怎么知道找不着人!海水眼看就要灌上来啦。”
其实我很想亲自跑一趟,冲着那个女的,也想帮帮忙,但又实在不愿意替眼前这个毫无主见、惹人讨厌的男车主跑一趟。
女的说:“我去!”我提醒她:“那里养着好几条狗呢,小心点儿。”男的一听,顿时慌了,赶紧追上去喊:“还是我去吧。”女的走了回来——她要守着他们的新车啊。
那个大学生仍在挖沙,吭哧吭哧地挖,挖得越来越快,手掌大概磨出了血泡吧?
因为自己的点子没被采纳,中年人讪讪地转过身,冷冷地往东面走去。那女的静静地用目光追着他,似乎想用她的视线把他硬生生地拽回来——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会多一份脱困的希望,即使他只是在围观,也会给困境中的人带来些许的安慰和鼓励。
我一直望着那个男的往松林里跑,望着他跑着跑着弯腰抓起了一块石头握在手中,望着他跑进红瓦小屋并消失在狗吠中。很快,又看见他在汪汪声中慢慢现了身,耷拉着大脑袋,走下海滩,朝我们这儿懒洋洋地走来。我的心凉了半截:看来求助失败了!
女的求我说:“大伯,大伯,他不行啊!你和我一起再去一次吧,好好求求人家。”
我刚要点头,却听见了拖拉机的轰鸣,接着就看见一辆红色的拖拉机开出了松林,喷着亢奋的黑烟,朝我们这儿撒欢奔来。
海滩上,海面上,潮水激进的浪花上,白鸥、灰鸥、黑鸥被拖拉机惊得满天乱飞乱叫。
那男的走到我跟前说:“烟台人挺痛快啊,一说就答应了,但是向我索要三十元钱,哼,趁火打劫嘛!”
“你就知足吧小伙计!这几乎是免费,如果找个大铲车来,一百元是它!三百二百也是它!”我转头一看,嘿,是那个中年人在慷慨陈词,这伙计不知什么工夫又走回来了。
拖拉机高唱着,把沦陷的轿车很轻易地拖出了“陷阱”。
大学生已挖出的那块小小平地也起了很大作用啊。
告别时,那女的,一位新娘,朝着拖拉机手、我、中年人和大学生,连鞠四躬。她的男人,一个渣男,在车里喊她:“快上来吧,咱没有多少时间啦,快点赶路!”她像是一点儿也没听见,鞠完了躬,又对我们说:“谢谢你们救了我!太感谢了!你们是我的大恩人!”说着她眼里泪花闪闪。
她短发淡妆,文静秀丽,象征新婚的只是套在右腕的一副银镯和箍在左手无名指的白金戒指。那男的,烫着满满一头顶的乱发,使整个头部浑如一朵蘑菇,藏青西服把全身裹得紧紧绷绷,一道一道的。
盯着渐行渐远的轿车,中年人嘀咕着:“真不般配啊!”跟着又大笑起来:“就这样的,没有多少时间,哈哈!”
大学生,向南面默然离去。我则躲避着脚下的浪花,那个“陷阱”,此时已被潮水灌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