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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深处梨花香 烟台晚报 2023年04月30日

魏青梅

春去春又回,花落花又开。老家院子里那棵陪伴我长大的梨树,每年春天都会撞开记忆的闸门,从时光深处一路芬芳,美了流年,醉了光阴。

梨树是我出生时父亲执意栽下的。农历八月,不是植树的好季节,父亲不知从哪里弄回一棵梨树苗。小树苗倚在院墙边,怯生生地看着哼着小曲儿挖树坑的父亲。愁容满面的姥姥盘腿坐在炕上,瞅一眼幼小的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望向糊着白纸的窗户,自言自语道:“能活吗?”母亲不知道姥姥指的是树还是我。

我呱呱坠地时,裹着小被子不到三斤重,用姥姥的话说,装进鞋子里都乱晃荡。这不怪我,更不能怪母亲,要怪就怪那时家境拮据,营养不良的母亲能把我生下来已经不易了。谁都说我活不了多久,可奶奶看一眼我宽宽的脑门儿,就坚信一定能长大。父亲相信奶奶,相信我有顽强的生命力。母亲每天提心吊胆,任由随时可能夭折的我没日没夜地吸吮她若有若无的乳汁。一个月之后,院子里的梨树叶子没有黄,我也奇迹般地长大了很多。姥姥和母亲长舒一口气,看着窗外伸展的梨树叶儿,笑了。

我记事的时候,梨树的树冠已经像把伞,春天花一开,满院梨花香。素洁淡雅的梨花泛着浅浅的绿,绛紫色的花蕊如美人眉心的朱砂痣。童年的我是深信有仙女的,因而,梨花开的每一个傍晚,我都会搬着小板凳坐在树下画梨花仙子。雪花似的花瓣飘落在仙女身上,我抬头看着梨花笑,梨花也眨着眼睛对我笑。一年又一年,一春又一春,目睹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朵万朵梨花开”,也亲历过“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被“水晶帘外娟娟月,梨花枝上层层雪”感动过,也因“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伤心过。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梨花,恨不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朵。直到现在,只要看见梨花开,我就忍不住满心欢喜。

那是一棵常见的长柄梨,饱满的汁液、甘甜的味道却不常见,一想起来就馋涎欲滴。当雪白的花瓣还在春风里嬉戏,豆粒大的果子就趾高气扬地站在了纤细的枝头。说来可笑,幼时的我总是没理由地认为,梨花是姐姐、小梨是弟弟。我仰起脸跟小梨说悄悄话,盼着果实赶紧成熟。偶尔有青蛋子落在树下,捡起来咬一口,又酸又涩。姥姥说:“这都是些不成器的果子,甜味儿和水分还没上来呢。”

每到我生日的前后,梨就熟了,黄灿灿的梨藏在叶子身后荡秋千。母亲踩着凳子,我站在树下,把母亲摘下来的梨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采摘完毕,姥姥捡个头大模样周正的盛在葫芦瓢里,吩咐我和姐姐送给左邻右舍。回来时瓢从来不空着,不是盛了几颗糖,就是几块点心,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都是大人们舍不得吃的金贵东西。

农村包产到户以后,家里分了三亩地。父亲在工厂上班,我们兄妹四个都上学,家里的地,实际上成了母亲一个人的,只有到了收获这几天,地里才挤满了捣乱的孩子。母亲一辈子和婶婶们和睦相处,平时总是搭伴种田,收获的时候自然也是全家齐动手。

父亲最打怵干农活了,这一点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秋天拔花生,父亲脱下梨花一样雪白的衬衫,换上粗布蓝褂子。一到地头,先指挥我们抱玉米秸,拔半沟花生的功夫,父亲就搭好了遮阳窝棚。母亲调侃他,活儿还没干就安排歇息的地儿。父亲嘿嘿一笑:“这叫安营扎寨。”大概拔了一半左右,父亲瞅一眼热辣辣的太阳,抖一抖被汗湿透的蓝褂子,气喘吁吁地往窝棚边一坐,把盛梨的水桶搬到身边,大喊一声:“分水袋儿喽!”我们像听到了下课铃声,呼啦啦拥过来,每人抓起一只长柄梨,咬一口,汁液四溅,甘甜解渴,真叫一个爽。因为这梨汁水多,很文艺的父亲送给它一个很形象直白的名字——水袋儿,居然被大家一致认可,至今时常提及。那时父亲还经常讲一句话:“如果有一天,哨子一吹,地里的花生就排着队,喊着一二一乖乖地回家该有多好啊。”所有人在片刻的沉默中迅速脑补了画面,然后哈哈大笑,满嘴的梨喷出去老远。

小时候我动不动就流鼻血,母亲就赶紧拔来一种叫七七菜的野菜,用石头捣碎了塞满两个鼻孔。还别说,这种菜止血效果非常好。因此我也成了可以偷懒的小病号,心安理得地坐在窝棚里,咬一口梨,张着嘴巴呼吸一口空气。

后来,生活宽裕了,父母拆了低矮的老屋,原地起了四间大瓦房。梨树依然完好无损地长在院子里,梨树早已枝繁叶茂,能遮住半个院子。我们春天赏梨花,秋天品硕果。当年我这个小不点儿,也在一圈一圈的年轮里长成了窈窕淑女,而且流鼻血的毛病也不治自愈。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总有一些东西要在时代的进步中消失,陪伴我长大的梨树,也成了舍弃的“东隅”。上世纪80年代末,我的老家已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了,各种村办厂红红火火。日子好了,村里开始进行整体规划,我家刚盖了没几年的新房子,恰巧在新规划的中心大街上,父母虽有万般不舍,但也懂得遇事当以大局为重。新分的宅基地在村南,父母曾考虑把大梨树搬进新院子,终因树大根深,心疼地放弃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建好了,村里的中心大街平坦笔直,村容村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全国文明村”实至名归。然而,陪伴我二十余年的大梨树,却留在了记忆的长河中,唯有年年春天梦里梨花香。

“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曾经的那一树梨花,或许早已幻化成千万个梨花仙子在春风里起舞,看那十里飘香的果园,分明就是时光深处的梨花,一直开进了繁华盛世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