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江

回想起来，在烟台读大学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到了周末，同学们常会坐着46路公交车涌进市里，游公园，或者跑到学校南面的世回尧村。望文生义，我总觉得这个村名跟“石灰窑”有微妙的联系，查证后发现确实如此。我喜欢在这个历史悠久的村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街不长，二三百米的样子，各种小店星罗棋布，还有几条幽深的巷子。青春朝气的大学生满脸阳光，三五成群，欢快地来来往往。小服装店里，有的女生贪婪地盯着心仪的服装，脸色羞红。手插在兜里，慢腾腾地走着，买一只糖葫芦，剥几颗板栗， 边走边吃边看，美丽的女孩言笑晏晏，世回尧烟火气息浓郁，就像手中的糖葫芦，酸酸甜甜的。

我们住在学校北区，在南区上课，来回需要二三里地，南区的操场和世回尧紧挨着，北区的操场和交通学校毗邻。一所大学有两个标准的大操场，也是很自豪的一件事。在北区操场跑步时，交通学校的学生经常探头探脑地在上面窥视我们。彼时，我的心里常有种莫名的得意，有些可笑。

抱着几本书，慢悠悠地走着，经过红塔尖，跨过眼镜湖，穿过一条窄窄的马路，爬上一段不太陡的斜坡，就到了学校南区。南区是老区，只有中文系、历史系、美术系、音乐系、图书馆和附属中学，看起来小而老旧，可是我很喜欢。那里环境清幽，建筑古朴，白杨遒劲，既有大学的韵味，又不失典雅静谧。

南区入口处有一段长长的林荫道，路旁栽植粗壮高大的杨树，历经半个多世纪风雨，仍葳蕤葱茏。火红的阳光，穿过油亮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转角处，是两株繁茂的四季桂，花开如雪，浓郁芬芳。鹅黄色的四层小楼，儒雅博识的教授，宽敞明亮的教室，丰富多彩的文艺活动，让人怦然心动。打开书桌，掏出笔记本，正襟危坐，聆听教授口若悬河，或庄重或诙谐，或平易或激昂，或和蔼或严厉，白发的教授，黑发的学生，演绎着人生的轮回，传承着人类的文明。晚饭索性也在南区吃了。吃完饭，同学们慢悠悠地回到教室，有的趁机跑到篮球场投几个球，之后，回到教室自学英语，一人抱着一台录音机，一根长长的电线接在头顶的日光灯上，戴着耳机，练习听力。班长站起来查看人数，满意地点点头，默默坐下，埋头苦读。我们谁也不搭理谁，各学各的，没有老师，没有喧哗，没有走动，仿若回到高三。

有段时间，我迷上学校门口的小酒店，和同位偷偷跑出去买醉，一盆鲜嫩的海虹，一瓶地道的泛着泡沫的烟台扎啤，不消片刻就满脸通红，脚步踉跄，偏要佯装自己没醉。一个美术系的女同学，也是我的高中校友，偶遇后写了一首打油诗送我：那个眼神迷离的人，不是你/那个满脸潮红的人，不是你/那个踉踉跄跄的人，不是你/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去了哪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何时再见……我深感羞愧，从此洗心革面，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练听力。

相比练听力，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跑到历史系对面的图书馆去看书。越过一个废弃的游泳池，穿过几丛修竹，一座四层高的深蓝色图书馆巍然屹立。图书馆西面是一片幽静的小树林，朝朝暮暮，总有大学生在这里曼声吟诵，抑或安静读书，或者压腿练嗓。黑胡桃的立式书柜，群蚁排衙的书籍，赭红色的木地板踩上去吱吱作响，很有年代感，偌大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郁的书墨香。轻手轻脚走过一个个书柜，摩挲着凹凸不平的封面，名家美文跳入我的眼中，我小心地抽出《平凡的世界》《黑骏马》《绿化树》《京门脸子》等四本书。掏出借书证跟管理员办了登记手续，走到临窗的一张桌椅前，慢慢坐下来，翻开《平凡的世界》，静静地享受难得的惬意。

随着孙少平的命运浮沉，我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孙少平的人生之路有多么坎坷啊，出身农村，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清贫而自卑，命运多舛，对郝红梅有好感却被同学说破，高中毕业回乡做教师，后来当上煤矿工人，女友田晓霞因抢救灾民牺牲，自己也因救护徒弟而毁容。他的哥哥孙少安也是屡遭挫折才成功办起砖窑厂。这本书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我意识到：出身没法选择，但可以选择勤奋；命运无法主宰，但可以选择不屈；人生无法如意，但可以选择坦然。

时常，我一待就是一下午。在管理员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我赶紧起身收拾书籍，塞进书包，惶然走出门去，心神还是恍惚的，沉浸在书里难以自拔。在这座四层高的小楼里，我获得了精神上的极大满足，仿若竹笋吸足了水分，眼神明亮，心情欢快，精神愉悦，心灵丰盈。几年下来，读过几百本书，我隐隐感觉到，那个青涩懵懂的少年渐行渐远，慢慢成为一个有温度懂情趣会思考的人，不再盲从、自卑和冷漠。或许，正是那时，我才喜欢上文学，如果说，庸常如我，还有一点文学功底，那就是大学图书馆“馈赠”的；如果说，平凡如我，精神不再空虚、生活不再无聊，那真的应该感谢这座不起眼的四层小楼；如果说，卑微如我，漫漫人生旅途中植入一颗文学的种子，从此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坚持不懈追求光明，让我的人生有了一点色彩和光芒，那都是这个人生导师的功劳。

南区有一个餐厅，北区有五六个餐厅。南区仅仅吃过几回，印象不深。北区的餐厅吃了个遍，早饭喜欢到二号餐厅，两根金黄松脆的油条，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几根咸翠香辣的黄瓜条，让人食欲大开。午饭就跑到五号餐厅，五号餐厅是北区最大的餐厅，几十种菜品琳琅满目，面食应有尽有，红烧肉、炸鸡腿、炸小鱼等属于硬菜，价格不菲，一周打一次牙祭就已经心满意足。我最爱吃的是五号餐厅的芝麻糯米球和炸茄子：糯米球圆圆的，沾满芝麻，馅儿是红豆泥，咬一口，软糯香甜，爽滑不腻，回味无穷；炸茄子不是炸茄盒，就是简单地将茄子切块，用面粉或者鸡蛋搅拌，搁油锅里炸，微黄时起锅，控干，即可。食堂大师傅还会给你一小勺酱油，吃时蘸着酱油，酥软焦脆，口感滑腻，咬着芝麻糯米球，就着炸茄子，感觉就是冲着这美食，从几里外的教室跑回来也值得了。毕业以后，也吃过几次芝麻糯米球和炸茄子，但是，觉得再也没有那时的味道了，心里很是怅然。

毕业后，我再未回过母校。或许是没有合适的时机，或许是心中有愧、惆怅使然。前几年，有几个大学生到我工作的单位实习，临走时赠送给我一副扑克牌。盒子正面是母校校徽和气派的南大门，背面是由曲波老师亲自作词的校歌。抽出纸牌，狭长幽深的小径、五角星熠熠生辉的历史楼、辽阔的操场、荷花满池碧柳依依的眼镜湖、焕然一新的图书馆……二十多年前的印象倏然闪现。那段美好的时光，那个美丽的校园，我何时能再亲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