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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勇者老张 烟台晚报 2023年04月18日

高绪丽

生活从来没有容易二字。歌德说过,他活了七十五岁,没有哪个月是真正舒服的生活,就好像推一块石头上山,石头不停地滚下来,又推上去。

那些天,我工作的单位有一点小工程,请了一些工地上的人来干活。开始是挖掘机“轰隆隆”地挖了两三天,再就是和灰、抹砖、拉钢筋,干活的都是些上了岁数的外地人,每天早来晚归。外面温度零下八九摄氏度,我们坐在空调屋里,一个劲儿地嚷嚷着冷,而他们却在外面干得热火朝天。

故事是从借水开始的。那个大叔模样的人,他伸出来的手指,粗糙得犹如枯树枝,还裂着几道黑乎乎的深口子。他敲门进来,哑着嗓子说:“闺女,借口水喝喝。”我赶忙起身,拿起热水壶,往他的杯子里倒满热水。他有些拘谨,搓搓手,又说道:“原本只想喝杯凉水,解解渴。”

人与人之间,似乎只是隔着一个故事的距离。常来借水,我知道了他姓张,也听到了他的故事。

老张是二十多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起初,靠给人装卸在城市里站住了脚。老张的儿子前年结婚,去年刚添了个宝宝。老张自豪地告诉我,儿子的婚房是他一点点“背出来”的。

早些年,装修时兴大板材,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的大板材,全靠雇人往上背。老张就是最早背板子的那批人。那一年,也是寒冬,外面滴水成冰。东家的儿子婚期将近,房子还没装修完,东家急得托人找到了他。楼是那种老式楼,没有电梯,住五楼。眼瞅着木匠活要进场了,偏偏板材还没运进去。那天,老张顶着寒风,骑着摩托车,早早来到楼下。他先是空手上楼走了一趟,楼道陡,楼梯间又窄,背着板子,很难转过身来。

老张上楼见了东家,东家给他递过来一根烟,赔着笑脸,说道:“不瞒兄弟,在你之前,来过俩装卸工,可是看了活计,拿不下来。工期已经来不及了,我定的板子也都是好板子。兄弟若是能把板子完好地背上楼,我加钱。”老张听到这儿,把心一横,接下了。

他把身上的棉袄统统脱下来,只剩一件薄秋衣。他到楼下,把板子四平八稳地往背上一背,开始小心上楼。楼梯间太窄,他把腰驮成了接近九十度,遇到楼梯拐弯处,他就背着板子跪在地上,一点一点,跪着往上挪。一趟板子背下来,老张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他拿毛巾胡乱抹了下脸上的汗珠,接着下楼背第二趟。

老张说,那一次,他身上的汗水湿了干,干了湿,记不清多少回。东家看不下去,握着老张的手,一个劲儿地说着感激的话,最后还把工钱翻了倍。老张说起这段往事时,脸上有掩不住的红晕,我看得出来,那不是激动,是自豪。正如老张自个儿说的,他是凭本事把活计扛下了。他用他的汗水,给自己赢得了尊严。他由此也赢得了好口碑,后来经常有东家点名让他背板子。当然,他赚的回报,也比其他人多上一些。

可惜,这样的好景不长。随着时间的推移,电梯房占了主导,人工多被机器代替,这时候的市场用不了太多的装卸工。更何况,当初一起背板材的人,有的岁数大了,干不动了,有的人甚至离开了这座城市。当初那段用汗水就能换回丰厚报酬的日子,已经成了酒余饭后的一个长长饱嗝,个中滋味,唯有老张自个儿咂摸。

内心皮实的人,从来不惧怕生活的苦。那天,我趁着老张歇息的工夫,问他,现在还背板材吗?他说:“有活了,还去背板材,习惯了,停不下来。”我接着问,会在这个城市里养老吗?他摇摇头,说:“不了,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过几年,待孙女大些,我们老两口还要回老家,守着我们的老房子。”

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孤勇者,都在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付出自己的努力。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不久后,单位里的工程活完工,老张如同来之前,又闯进了这座城市的滚滚人潮里,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