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
祠堂
这座祠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们驻足凝望。这座祠堂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虔诚敬畏。
往日,尘封的祠堂大门只有在每年祭祀大典时洞开。只有那时,平日里寂寥的大院才会人头攒动,香烟缭绕,鼓乐合奏,热闹一番。
如今,祠堂大门常打开,迎接怀揣梦想的人们。那些沉积叠加的纯朴的民间记忆像涓涓细流滋养着贫瘠的信仰。
这座位于烟台市莱山区的祠堂始建于清嘉庆年间,原来是李氏族人李九龄的故居。当年李九龄的“龙封”商号名震京城,积累了巨大财富。他捐得功名,成为当时炙手可热的“红顶商人”。李九龄荣归故里后,置下这片产业。
光影流离中逶迤而来的祠堂,被后人敬仰,不是因为建造者李九龄,而是因为这里走出了雍正年间的工部尚书李永绍。
这座祠堂接受了时间的洗礼,在李氏宗族绵延五百年的家族史上,隆起了荣耀和丰碑。这座祠堂萌生出无数条悠长的丝线,引领着人们的目光向前方看,脚步往高处行。
当我顶着夏日酷热走进祠堂的时候,恰与一场烟雨不期而遇。
穿过门厅,可以清晰地看见院子里那株高大的楸树在碎雨中抖落尘埃,洗涤颜面,舒展腰身。轻风漫卷凋零的叶片,飘落在青砖灰瓦上,飘落在朱漆窗棂上,飘落在鎏金的“李氏宗祠”匾额上。
此刻,最适合慎终追远。
突然,一串年轻的身影嘻嘻哈哈闪进祠堂。他们抖落一身雨水,自报家门说要在这里拍一部关于李永绍秉烛夜读的纪录片。
年轻人总有蓬勃的朝气和丰富的联想。他们很快将道具搬进了祠堂,按照拟好的情节进入了各自角色。女剧务为书桌上是否摆上一盆绿萝纠结不已。灯光师因光线不足伤了脑筋。扮演李永绍的演员已经装扮妥当,正襟危坐在书桌前静等导演一声号令。
步出祠堂,徘徊在连廊上,细长的雨丝从屋檐垂流直下,形成珠帘,连结一片,齐刷刷跌落在石阶上,溅起一串串水花。
望着烟雨缥缈中的祠堂大门,依稀看到一位青衣小帽的长者闲步雨中。那慈祥的面庞我刚刚见过,就是身后墙壁画像上走下来的那位尚书大人。他端详着祠堂,望着我,又打量着那群沉醉在自己演绎的故事里的年轻人,轻捻银须,微微含笑。
虽然无法走进李永绍的世界,我却能在风雨之夏把心贴在祠堂的墙壁上,触摸它的气息,聆听它的心跳。
尚书府
晨曦中,一个粗布长衫的青年人信心满满从这个小山村出发,走向宁海州,走向登州府,走向紫禁城,走向波澜壮阔的人生大舞台。
这个踌躇满志的青年人就是李永绍。
康熙二十四年(1685),李永绍考中进士,列三甲第22名,“赐同进士出身”。得中进士后,李永绍进入翰林院庶常馆学习,这一年他36岁。八年后,李永绍外放担任浙江湖州府乌程县知县。从此,他仕途坦荡,一路擢升,于雍正二年(1724)七月晋升为工部尚书,达到了人生和事业的顶峰。
李氏家族秉承“耕读传家”祖训,李永绍的祖父李初妍、父亲李挺生皆“学而优则仕”。如果说李氏族人通过科举出仕为官形成绵延的群山,那么李永绍无疑就是山脉中挺拔俊秀的最高峰。他以一己之力隆起了家族的脊梁,也使李家得以跻身登州府名门望族之列。
李永绍位极人臣,尽享尊崇。按照惯例,朝廷拨专款在他的家乡修建了尚书府。建成的尚书府邸坐北向南,依山而建,与李家祠堂隔路相望。
漫步在尚书府旧址,已经寻觅不到它的芳踪,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民居。那座彰显尊荣的尚书府早已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了,唯一能找到的是一块残存的大门底座。从这块汉白玉底座上雕刻的祥云图案上,依然能窥探出当年尚书府的华美。
我怅然若失。李氏族人向我还原了尚书府昔日的风貌,那座美轮美奂的尚书府从时光深处翩跹而来。
像封建时代所有达官显贵的府邸一样,尚书府巍峨雄伟,气势如虹。门前,双斗旗杆高耸入云,彰示李永绍进士及第的尊贵身份。大门两旁,一对石狮威武站立。砖砌拱券式门楼,门楼正中悬挂一块蓝底金字竖型匾额,满汉文字书写的“尚书府”三字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相对于院外的富丽堂皇,院内的建设布局和建筑风格内敛低调,中规中矩。这也契合了李永绍一贯谨小慎微、恪尽职守的为人处世哲学。进得院内,转过影壁,四排大房,每排五间,随山势梯次排列,寓意步步高升。房内陈设简朴实用,没有奢华布置。院内遍栽绿植,鸟鸣蝶舞,香气宜人。其间假山点缀,小桥流水,极富江南水乡神韵。这种布局与主人曾在江南为官的经历有关。
几百年来,当地百姓为什么对李永绍念念不忘?因为他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
1964年,尚书府最后一间房屋因年久失修轰然倒下。之后,族人陆续在其旧址盖上了新房自住。
至今,人们叹息尚书府没有像李氏祠堂那样保留下来,但在其宅院旧址上能让平民百姓居有其屋,这一点就实现了李永绍“安得高廪千万斛,大庇一郡穷民裹其腹”(李永绍《甲申叹》诗)的愿望。
从这种意义上说,尚书府存在与否显得并不重要。
约山亭
约山亭是晚年李永绍主要的生活居住场所。
康熙六十一年(1722)正月,73岁的李永绍调任盛京工部侍郎。他接到千里之外的家书。儿孙们向他禀报,在尚书府西北角给他新筑一处“约山亭”,供他致仕回乡后颐养天年。
接到家书后,李永绍喜不自禁。他欣然命笔写下《寄题儿辈新筑小亭》诗四首。从小亭的规划设计,到花草树木种植、小桥流水布局,事无巨细,都一一叮嘱。末了,他关切地询问子孙们:“约山小匾题诗在,移挂亭中合得无?”
雍正五年(1727)秋天对78岁的李永绍来说注定是个刻进骨子里的伤感季节。勤勉宽厚、恪尽职守的古稀老人被吏部议奏,历数其种种“所办事务舛错谬妄”。雍正帝“姑念其年老,效力多年,从宽免其革职,著降三级休致(《清实录·世宗实录》)”。
我不知道李永绍是以怎样的心情挥别京师的,个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品味。
回到故里,李永绍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栖身约山亭,过着“日莳花竹,畜禽鱼,焚香观书,饮酒赋诗”(《牟平县志·乡宦传》)的田园闲居生活。
对约山亭,我更抱着极大的兴趣,因为这是通向李永绍心灵港湾的桥。
我找到了约山亭旧址。
约山亭实为尚书府后花园的一部分,位于花园西北角山坡上独立成院。小院面南背北,负阴抱阳,藏风聚水。院门两边各植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其树遮天蔽日,葳蕤生辉。移步院内,迎面就是约山亭。小亭前宽后窄,面阔三间,呈“道士帽”形状。约山亭上悬挂有一块匾额,上有“约山亭”三字,为李永绍手书。亭内琴棋书画,琳琅满目。亭外空地广植花草,牡丹、月季、芍药、菊花等争芳斗艳,香气四溢,俨然一个百花园。
约山亭东边院落是用“牟平四大照山”的桂山石筑成的假山。假山下长着一棵双瓣粉色玉兰树,树下养着一对白鹤。西边院落长着一棵木瓜树。约山亭北边山坡上有一醴泉,水质清纯甘冽,长流不竭,泉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黄连槎树。槎树一枝旁逸斜出,卧垂泉边。泉水顺坡而下,流到院中水池,池中荷叶相连,锦鲤嬉戏,相映成趣。
沉醉其间的李永绍将所见所思梳理在清旷淡雅的《约山亭诗稿》里。
呈现在我眼前的《约山亭诗稿》是李氏族人保留的五卷残本(现存《礼》《乐》《射》《御》《书》五本,缺《数》本)。诗稿共收录888题、1200余首诗,向我们生动展示了清代官场生态和京城、东北、胶东的民俗风情画卷。
徜徉尚书故里,沐浴乡韵清风,我心怡然。
此刻,雨后初霁,和煦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恬静而明媚。
我执着地在光影中感受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