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福
并蒂莲,原指并排长在同一根茎上的两朵莲花,文学作品中常用来比喻恩爱的夫妻。笔者在此借喻同一题材同一题目的散文杰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南京秦淮河,为六朝金粉之地,历史上以风情艳史、六朝古都风采而闻名于世。秦淮河之盛、粉黛之艳的描写,见诸历代作家笔墨。特别是明清之际,天下繁华在南京,南京繁华在秦淮,所谓:秦淮歌舞地,金陵脂粉家。
朱自清与俞平伯,同为五四时期著名的作家与学者,两人交情笃深,在文学创作方面齐名。1923年8月,朱自清与俞平伯到南京旅游,并在离开南京前一夜一起游玩秦淮河,激起了他们的创作冲动。10月11日晚,朱自清写下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俞平伯也随之写下同题美文,先后发表在当时的《东方杂志》,成为散文史上的一段佳话,迅速传播开来,影响深远。
《中国散文百年精华》和《中华百年游记选》等大型散文选集,都选载了朱自清与俞平伯的同题散文,同题散文作为现代散文的上品、精品和珍品,同样受到了当代读者的欢迎。
实践证明,文学创作的题材,只是文学创作的载体,同一文体乃至同一题目,可以分别创作出各具风格的精品力作,异曲同工,各领风骚。正如俄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所说:“文体是思想的浮雕性、可感性,在文体里表现着整个的人,文体和个性、性格一样,永远是独创的。”同一题材乃至同一题目,经不同的大家之手,可以创作出多姿多彩的文章架构。只有为文造情或为情造文,才有损文学的“真味”,而自然之“美趣,独创性永远是散文精品之母”。
朱自清与俞平伯,这对大家同时游踪所至,秦淮河入夜的美景在目,心有所感,行诸笔端,创作出不同的华章,带着各自的思想、个性和创造性,催生了现代文学百花园里鲜艳夺目的并蒂奇葩。
按照他们事先的约定,朱自清率先创作发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作家细写秦淮河船只、绿水、灯光、明月和歌声之美,鲜活地描绘出秦淮河的月夜美景,富有诗情画意,又袒露了作家的内在人格和本我形象。作家在秦淮河之夜做了一个梦,邂逅了风姿绰约、风情万种的女性,从中折射出作家浪漫热烈的幻想思绪,翩翩的内在性格,透露了作家具有时代感的内心深处的矛盾和苦闷。
有分析者在评价朱自清的《背影》时指出,作家的父亲朱鸿钧是造成作家家庭重压的一个因素,让作家有一些不愉快,说“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分析者指出,朱鸿钧有浓重父权思想和旧时礼教色彩,他希望儿媳妇是个纤纤细步、对公婆低眉顺眼的女性,而朱自清的妻子武钟谦,虽然是个端庄秀丽、温婉柔顺的女性,但活泼爱笑,还常回娘家。对此,朱鸿钧很有意见,并写信指责儿子“没有管好妻子”,让朱自清不悦。真个人人都有难言之隐,这成为朱自清挥之不去的心结,加之对所处社会的郁闷之情,一有机会便会情不自禁地流于笔端。
朱自清不满现实,却又无力反抗,想寻出路,却又四顾茫然,迷茫彷徨,情不自禁地在游记文章中借题发挥,透露了自己的矛盾心态。还有分析文章认为,朱自清的名篇《背影》的文眼是“背影”,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文眼是“梦”。文章中有四处写到梦,相应的情感线索是梦的开始、梦的发展、梦的高潮和梦的结束。秦淮河水千姿百态,始终伴随着作家的思绪和心境变幻波动,神秘莫测,从中透视出作家内心的矛盾。
朱自清的这篇散文,无论写景还是抒情,文笔细腻温婉,意象多彩而柔美,想象丰富而真切,独具风格,诱人向往。
由于作家的生活经历、人生气质和文化素养各不同,相应写出的文章必然千姿百态,互不雷同,正所谓风格就是个性,因人而异。
俞平伯在20世纪2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时,与朱自清齐名,他们的文章风格相近,都偏于朦胧感伤。他俩交往颇深,共同信奉“刹那主义”,倾情于朦胧感“刹那主义”,注重瞬间的感觉和反应,倾向于朦胧感伤,二人志同道合。因之同时泛舟秦淮河,感受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创作出风格相近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堪称“并蒂莲”的同题散文佳作。
俞平伯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发表时的“跋”中特地点明,“这文字在箧中休息了半年,迟至今日方和诸君相见,因我本和佩弦君有约,故候他文脱稿,方才付印。两篇文中所记事,似乎稍有些错综,但既非记事的史乘,想读者不会介意吧。至于把他文放在前,而依作文之先后为序,也是我的意见,因为他文比较的精细切实,应当使它先见读者诸君”。
两篇同题佳作,虽然出于两人之手,但风格近似,都揭示了这对文界挚友作为近代知识分子于历史之寻梦中复杂而微妙的心理,隐现于秦淮河华灯映水中和画舫凌波之际,表达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知识分子在历史寻梦中复杂而微妙的心理、他们对现实的不满和理想追求,以及急于寻求精神慰藉的精神苦闷。
“歌妓”的内容,在朱自清、俞平伯的散文中都占了相当大的篇幅,彰显了两位知识分子的矛盾心态,从中窥见他们微妙的心态和道德自律。他们都没有像古代文人那样放浪形骸、随波逐流,但也都情不自禁地被混着微风和河水的蜜语式歌声所“牵惹着、震撼着”,不过最终都依然坚持着自我,没有同流合污,这是这对知识分子身处同一情景的共同心理。他们共同抵御外界的困扰,坚守自己的精神操守和道德底线,挣扎着、坚持着,处于一种矛盾的心态中,最终让他们的这次秦淮夜游,乘兴而来,惆怅而归。
由于两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出自思想和文学修养相近的名家之手,决定了文章的风格也有相近、相似之处,但终究是出自两人之手,又决定了文风相似而不雷同。特别是俞平伯是在预先见过朱文之后才出手,会力避重复,着力别开生面。从主观上讲,俞平伯在创作时,不可避免地染上他信奉的佛学思想色彩,一种空灵玄妙的佛家理趣,显得空灵虚幻。加之俞平伯是著名的红学家,深谙古典诗词小说的遣词造句,文章于古朴凝练中可见冷静睿智的独特风致。
诸如“心头,婉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等遣词造句于古朴凝练中见独特风味,有如古典诗词,富有意境美。
一言以蔽之,两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是美不胜收,韵味无穷,异中有同,同中有异,恰似一朵美丽的并蒂莲,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值得反复阅读和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