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万成
朱万邦是个快乐的人。我结束知青生活返城后,就业在砖瓦厂。后来因为青年工人找对象困难,厂子改名叫烟台市住宅建材厂,名字改得有学问吧。入厂不久就听工段的师傅调侃说:朱万邦这人可十分了得,人家是国民党将军李弥的干儿子。老朱对这事并不忌讳。“顽八军”占领烟台后,李弥想演导个亲民姿态,去恤养院探望孤儿,老朱那时白白胖胖,李弥就把他抱起来,说这孩子和我有缘,认作儿子吧。“文革”中红卫兵曾揪住这事大兴问罪之师,但老朱还是被保护下来了。
朱万邦好像比我大10多岁,长年住在厂子的宿舍里,厂子就是他的家,和他一起住宿舍的大半都是从农村进城就业的职工。宿舍很大,朱万邦是老师傅了,当然抢占向阳的地方。现在想起来,他好像是有点洁癖。他的床单很多,下班洗澡时老朱就在澡堂里洗衣服,当然也经常洗床单。通常他在自己床铺周围用电线拉成方块,再搭上床单,用一排排的夹子夹在电线上,曼曼垂下,以隔绝他和同宿舍人的空间,这样他就像是住上了单身宿舍似的。
我记得那时与老朱同时入厂的师傅们都喜结连理,或分了房子过上自己的小日子,而老朱则依旧是个光棍。我们厂的许多师傅在找对象时每每降低标准,在郊区或更远的乡下娶媳妇。当然还有个说法是乡下姑娘见了老朱也躲得远远的,我觉得这话显然不实,但工友们都说,老朱师傅宁肯继续自己的单身生活,也绝不肯去乡下找媳妇。
我说他有点洁癖是因为他几乎每天都要洗澡,如果厂子里的澡堂停止供热,他就跑到新华浴池或大华浴池,实在不方便了,他就用凉水洗。如果是在夏天还能将就,倘使在冬季,则很让人担心,但老朱似乎也没得过感冒之类的疾病。
朱万邦在下班后穿两节头皮鞋,不要青岛某德牌子的,嫌太肥,一定要买上海皮鞋和浙江皮鞋,这样才显得他脚型好看。有徒弟去宿舍找他,问朱师傅有什么吩咐的,他就说:擦皮鞋!他的皮鞋总是锃亮,擦完了就仔仔细细地用报纸裹起来放在床下。
按照上世纪70年代末的时尚,朱师傅的裤子是针织涤纶的,上衣是蓝涤卡中山装,白衬衣,西铁城手表,还有辆“永久牌”自行车。他留着分头,而且用火钳夹出了波浪,再打上发蜡,发蜡是上海牡丹牌发蜡。估计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已经不知道发蜡是个什么东西了,但在我们那个时候还属于奢侈品。因比较容易凝固,尤其是冬天,使用时就要把几乎半凝的发蜡置于掌心,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发蜡搓热,抹在头发上,于是便固定了发型。发蜡容易招惹灰尘,所以洗头是老朱每天必须进行的节目。想来这身行头在40年前那是了不起的了。我入厂时每月32元工资,而与我同龄的才21元,那时老朱有接近50元的薪水,应该是四级半的工资了,有钱人。
朱万邦上班时的穿着也很另类,他的小帆布蓝工作服总是洗得接近白色,我想这与现在的牛仔裤要水洗一样,但小帆布蓝工作服的缺点是有点肥,而老朱的身材是修长的,他就把小帆布的卡克式改成三叉肩的,而且包腚。裤子自然要比通常人瘦些,但也不是鸡腿裤,他说裆瘦是最重要的。我们都在不断猜测他的三叉肩是谁给改的,却始终没有答案。我们的劳保里有口罩,他把发的口罩拆开、漂白,洗的时候还要小心地滴进几滴蓝墨水,以期白得有些纯净而深沉,然后将这晾干的口罩布整齐地塞在衣领里,显得很好看。
朱万邦最大的乐趣有两个:看电影和背地图。那时候他经常穿戴整齐地在大光明影院一带转悠,电影票不好买,他就等退票的。他自己说每个片子平均要看10遍以上,《卖花姑娘》他看了30遍,《多瑙河之波》谁也不知他看了多少遍,在睡梦里一次次地把同宿舍的人喊醒了,每次都喊同一句台词:我把你丢进多瑙河里去!我把你丢进多瑙河里去!后来一些工友们见了他就说:我把你丢进多瑙河里去!他眨眨眼浑然不知,可见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醒来还在砖瓦厂里辛勤劳动,但是他会把电影里的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记忆力相当好。
背地图是他的另一业余爱好,每个国家的首都、人口、地理位置等等他都能如数家珍。我刚进厂时,很多青年工人都围着他问,果然对答如流,大家都很佩服。后来我问道:以色列的首都在哪儿?结果他答错了。我告诉了他答案,他说中午请我客。所谓请客,就是在厂子门口吃了一顿包子。他不抽烟不喝酒,除了衣着时尚,最大的奢侈就是在厂子门口吃顿包子。至此以后,我发现他对我变得十分客气了。
这之后,他身上又多了一件手工毛衣,灰色的,也是三叉肩的。
1977年夏天我离开厂子以后,再也没见过朱万邦。前些年,老工友聚会,本来说好了他要去的,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又辞掉没有去。我问起他的情况,老师傅说上世纪80年代他终于结婚了,妻子是一名女教师,据说气质一流,秀色可餐,但大家都曾担心他的怪癖会不会影响家庭生活。现在年轻人经常说另类,通常帅哥都是需要另类些的,而我们朱师傅要称为另类帅大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