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星

牛奶奶是我邻居。

她的大孙子叫牛子，我们叫她牛奶奶。她的四个孙子都是男孩，乳名皆为动物。对于儿子的“杰作”，牛奶奶动辄摇头：“你望望，多埋汰，一家子狼虫虎豹。”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家住在毓璜顶医院南侧的一条窄巴的胡同里，她家在西，我家在东，从她家再往前走，是毓璜顶东路，路西则是警备区一些漂亮的小洋楼。

牛奶奶70多岁，大高个儿，人瘦得像麻秆，但老人外表管多收拾得很利索，上身穿一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大襟褂，下身穿一条缅裆裤。冬天，头上还会戴一顶贴头皮的黑色栽绒棉帽。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不管是棉的还是单的，下面的裤腿总用黑色的绑带缠起来。那时，烟台人爱把腿长、又高又瘦的人称做“高腿鸡”，她绑腿一打，再加上那双苞米骨子小脚，走起路来简直像踩了高翘。老太太外表一点不慈祥，脸老是“尊尊着”，像个老地主婆，说话哇里哇啦，动静很大，话题基本都与她四个调皮捣蛋的孙子有关。

别看她年岁大了，但老人过日子没有比，有章程有主意，精于算计，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四个娃都是她带大的，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买什么，她说了算，牛子妈一问三不知，全听她的。牛子爹拉大板车，是个苦力，顶星戴月，拼命干活，晚上回来很晚，人走路也没动静，说话好像害惮，从不抬头看人，邻居很少看见他。牛子妈没有工作，在家里织花边补贴家用。家里有4头能吃能淘的小牛仔，日子艰难可想而知。尽管如此，老人心眼善良，仍会伸手助人。毓璜顶医院南边是一段东西长的高墙，有200米，烟台人习惯称墙为大包。在大包偏东位置上，拉了一个口子，设了一个很小的门。小门开启时，经常有人往外抬那些往生人的遗体。这些抬人者大多来自农村，往往在小门旁边徘徊很长时间，走到牛奶奶门口，只要牛奶奶看见了，就给他们口水喝，也拿出干粮让他们垫吧一下。

那时，烟台市楼房很少，市民大都住平房。牛奶奶家后面带一个园子，很大，我们都叫它后园。牛奶奶在里边种了不少无花果、石榴、枣等果树。每当果实成熟季节，她会摘下来，卖一些，自己吃一些，再分一些给邻居。牛奶奶在园里圈养了不少鸡鸭，每天辛辛苦苦地喂，下的蛋她不舍得吃，都上孙子们的肚子里了。

园子里最多的是菜。有西红柿、黄瓜、韭菜、茄子、辣椒和小菠菜等。她种的方瓜，长得像大号的柿子，一个有五六斤至十来斤，金黄色，瓜皮上起一道一道鼓棱，我们都称为金枣瓜。瓜熟了之后，她会把邻居都喊过去，让他们自己去挑个摘，拿回家，用刀切成块状，放在锅里蒸熟，很面，奇甜，太好吃了，所以我印象很深。

老太太在西南角靠道边上搭了一些木架子，种了菜豆、芸豆和眉豆。我特别喜欢眉豆，开小紫花。虽然种的棵数不多，但由于眉豆是蔓生植物，一繁生一大簇，紫色的眉豆是摘了一茬又一茬，一直能吃到霜降。邻居们也跟着沾光，无论是炒眉豆，还是将眉豆用鱼汤腌了当咸菜，皮香籽肉，都特别下饭。

那时，我刚上小学，家里人多，我是老大，又是女孩子，每天放学回家，总有忙不完的家务活等着我，像扫地、擦桌子、烧火、剁菜喂鸡等。小孩子玩性大，老是干活腻歪。为此，我常常借故向高我二年级的牛子问不懂的题，跑到他家。有一次，我在牛奶奶家待了好长时间。她有些奇怪：“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妈找不到你，好急了。”我说：“奶奶，我再坐一会儿，回去俺妈总叫我干活。”牛奶奶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后来，我大了，参加工作了，有一次，妈妈和我在街上碰见已经走不动路的牛奶奶，说起了此事，说一阵，我们三个人就咯咯咯笑一阵子。

邻居有个姓夏的，老家是青岛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烟台二中当老师，他有个4岁的儿子叫涛涛。一次，青岛老家有急事，打电报让他们回去。涛涛没人带，牛奶奶主动把涛涛抱回家，带了几天，伺候他吃喝拉撒，十分耐心细致，比对待自己孙子都上心。涛涛穿的裤子是松紧带的，有些松。牛奶奶老得给他提裤子。有一次，牛奶奶问：“涛涛，你裤子为什么总掉？”涛涛说：“谁叫你不给我买根裤腰带来？”你看看，还埋怨上了。那时工资低，牛皮腰带不便宜，她还真打发牛子妈给涛涛买了条。夏老师回来听说后，真是千恩万谢。

那是1961年，生活最困难的时期。夏季的一天，没有吃的，牛子饿得眼睛都发绿。12岁的他实在抗不住了，来到后园，想寻摸点东西吃。那天刚下过雨，园子里很泥泞。树上的石榴又大又红，他便爬上了一棵树杈，离地顶多二三米。由于靠近警备区，部队架的一匝电话线正好路过后园，时间长了，电话线有些松垮，耷拉在树杈上。牛子光顾够石榴，但树枝湿滑，一不小心蹬偏了，他身子向外一张，往下掉，不偏不倚，被电话线剐进了胳肢窝。谁知里边有一根是电线，牛子身体一压，电线抗不住，从中间断了，只见一阵火光闪过，牛子胳肢窝被烧得焦黑，血肉模糊，当时就昏死在地上。牛奶奶哭叫着抱起牛子，但她太瘦弱了，苞米骨子脚又小又没肉，顶硬的水泥路面把脚硌得生痛，但老太太硬是挺住了，一步一步挪到医院。万幸的是，经过抢救，牛子保住了命。

牛奶奶用养小鸡仔的钱，喂大了四头“小公牛”，赚翻了。她92岁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