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

在纪念峻青诞辰百年的日子里，老人家慈祥睿智的面容、亲切熟悉的乡音，又浮现在我的眼前、萦绕在耳畔，仿佛一切就在昨天……

29年前，也就是1994年，峻老受邀从上海回到胶东采风创作，在金秋时节到了蓬莱，住在临近大海的蓬莱市税务培训中心（现鑫源宾馆）。我当时在蓬莱市委工作，有幸负责接待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他。

峻老是个惜时如金的人，创作时不便打扰，我就每天一早一晚地去看望，陪他散步聊天，看他写字作画。一天晚饭后散步，峻老问起我的学习工作经历，又问了我的家世情况。当他询问到我父亲的情况时，问得特别仔细，甚至有些几十年前的具体年月时间、地方名字都要问，问得我根本答不上来。我有些尴尬，便在内心自我开脱：这就是大作家的特点吧，观察了解事务细致缜密，随时随地不忘为创作搜集积蓄素材。没想到，他却有些严肃地对我说：“你父亲的冤案虽然平反昭雪了，但他在战争年代的那段历史，你还是要弄清楚并记住啊！”说完，他就默默地往前走去。直到我们回到宾馆，一路上他基本就没再说话。我父亲，比峻老大两岁，1921年生人，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解放战争时参加过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等，1968年在“文革”中受迫害致死。

第二天早上，峻老见了我不再像往日那般客气，不再称“徐书记”（我当时任蓬莱市委副书记），而是用海阳方言叫带了儿化音的“徐（儿）”。我听了觉得亲切熨帖多了，而且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有了一种别样的亲情。早饭后，随行的于康阿姨对我说：“你爸爸的事情我昨晚知道了，你妈妈还好吧？那些年她可受苦了。”

当天晚饭后，我照例陪峻老散步。在海边，面对着碧蓝平静的大海，他眯着眼向西看着蓬莱阁，又往北望向长山岛，然后朝着大海深处凝神眺望了许久，似乎在酝酿着寄情抒怀的诗词篇章。我怕打扰他，轻轻退到了他的身后。他却突然转过身来，用深情的目光看着我，莫名地说了几句鼓励表扬我的话。我正纳闷，只听他接着说：“徐（儿），我把你当成康青一样的孩子，想给你说几句。”我愣了，不知他要说什么。

峻老说：“我今天听说你已经做了十年纪检工作，现在还兼着蓬莱市纪委书记一职，你这么年轻就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不知你想过没有，这说明组织对你在政治上是多么大的信任和器重啊。”

“组织这么重用你，是对你寄予厚望的！我知道你有过与许多同龄人不一样的身世经历，也有自己的努力，但那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需要的是倍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重要工作，时刻牢记自己肩负的担子和责任，一定要戒骄戒躁，戒骄戒躁！不能辜负了组织的信任和期望啊。”他接着说，“年轻干部呐，千万要注意，既不能骄傲自满，也不能急于求成，更不能急功近利。要谦虚谨慎，多向老同志学习，不骄不躁地铺下身子踏踏实实做事情。你要努力争取成为德才兼备，具有真才实学，让人信服的专家型组织协调者，而不是庸俗地追求当什么职务级别有多高的官儿。”

那天傍晚，峻老说了很多，他提醒我，不能放松学习，工作再忙，也要挤时间多读点书。他说：“你们现在和我们当初不一样，文化基础好，工作条件优越，但你们这些年轻干部是要跨世纪的，将来的工作任务也重。战争年代是‘枪杆子、笔杆子，革命胜利靠这两杆子’。和平年代、改革开放时代，文化的力量会显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要……”

他还以自己和几位战友、同事为例，给我讲了如何读书学习、如何做人做事的道理。直到我送他回到宾馆房间，谈话还在继续。

俗语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了峻老这语重心长的一番话，我如同醍醐灌顶，确切地说，也正是受他那次慈父般关爱的谈话和后来他对我不断教诲的影响，八年后，也就是2002年，我从烟台市委副秘书长的职位上走进了文化工作队伍。

峻老离开蓬莱的前夜，为我画了红梅和幽兰，写了“剑胆琴心”条幅。然后，他说临走有一件事情想让我向蓬莱市委主要领导反映一下，希望能对文化工作再重视一些。因为蓬莱这个地方特别，历史文化底蕴深厚，蓬莱阁与戚继光享誉海内外。他说：“你们在旅游方面搞得很好，但要知道旅游的灵魂是文化。我听说蓬莱现在还没有文联组织，相关的协会也没有成立。这哪行？！”

我解释说，眼下县市区大多都还没有文联，这属于新设机构，涉及机构编制和干部人事问题，有难度。他说：“所以，才请你们蓬莱市委市政府关注重视一下啊。”他接着说，文联与它下属的作协、书协、美协、音协等群众组织非常重要，可以有效地普及文化艺术，提高群众的文化素养。这些组织的建立健全十分必要。他的话中有几句我印象深刻，“所谓提高国民素质的‘素质’，指的是综合素质。人的综合素质上不去，大的精神文明就难成。” “文化艺术，没有普及就没有提高。”

说完了这件公事，他又叮嘱我，在做好工作的同时，要加强学习，多读书，不断提高认识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要求我除了重大会议，平时开会讲话不要让人代笔写稿子，要写就自己动手，要锻炼并提高脱稿讲话的水平。“若不铺下身子做事，在工作中增长才干；若不认真读书学习，提高思辨能力；脑子里肚子里没有东西，光练习嘴皮子是没用的。”他鼓励我，“你在烟台市纪委政策研究室工作过，写了多年公文材料，有文字基础，以后可以在文史方面下下功夫。”他还说：“绘画你不一定有时间，也不现实。但书法一定不要丢，丢了太可惜。写字对陶冶性情、放松身心都有好处。实在忙，没工夫，我教你个办法，可以用毛笔记日记嘛。”他的这些话用心良苦，细致入微，真是情深义重，句句温馨暖心，条条可行受用。我自此一直照着去做去努力。

峻老回到上海不久，就给我寄来了《峻青小说选》《峻青散文选集》《峻青谈创作》《梅魂》四本书。我逐一拜读学习，深受教益。

就在那年冬天，蓬莱阁下新修了一座牌坊，牌坊的建成既解决了过去上山登阁无门的问题，也蔚为壮观，成了一处新景致，美中不足的是当初设计未照应考虑到匾额与楹联。适逢那段时间我参与蓬莱市委组织的旅游工作调研，便与蓬莱阁聘请的老顾问和有关人员共同商讨，大家认为还是挂匾额楹联才好。于是，一方面对建筑做了些技术调整，另一方面组织大家补匾填联。很快，楹联就找到了，是均已作古的当代艺术大师刘海粟、费新我留迹阁上的楹联两副，分别是“神奇壮观蓬莱阁，气势雄伟丹崖山”“碧海仙槎心神飞跃，丹崖琼阁步履逍遥”。重要的匾额，却一直没有着落。后来几经周折，我查到了苏轼当年书写蓬莱的手迹。那是现存台湾故宫博物院中苏轼的一纸书札，叫作《遗过子尺牍》，我将尺牍上一首诗中“人间”与“蓬莱”缀成一语“人间蓬莱”，奉为匾额用词。而且就采用苏轼尺牍上的这个笔迹，署款“苏轼”及朱文印章“子瞻”，亦采用当时手笔迹样。对这种集字方式，虽然大家认可，觉得这个创意好，并准备立即动手制作，但我还是让等一等，先向省内外几位方家征求意见。当时请教的第一位就是峻老，他详细听了事情的原委和创意，认为在旅游景点这样做是可以的，但希望能把这个集字的内情告诉游客。其他几位方家的意见几乎与峻老完全一致。

1995年2月，“人间蓬莱”匾额与两副楹联悬挂揭幕之日，蓬莱市千余人在牌坊前隆重集会，时任蓬莱市委书记和市长亲自为匾额揭幕。我写了一个数百字的匾额说明，但峻老看了却不满意，他说了两条：一是这个介绍匾额的说明不要单独写，要与介绍牌坊及楹联的说明写在一起，只是注明匾额上苏轼的字是集字即可。二是要专门写一篇介绍“人间蓬莱”匾额产生原委与创意的文章。不要用这种半文半白的语言，搞那么多“之乎者也”，要写得既有文气又通俗明白，最好能把苏轼在蓬莱“五日登州府，千载苏公祠”的美名写一写，让人们觉得你这个集字可信可接受。在他的指导下，我写了一篇《人间蓬莱匾额之由来》，实则成了一篇四千多字的散文，峻老看后很高兴。后来，此文在《春秋》杂志等省内外多家报刊登载，也成了蓬莱阁一份特别的旅游宣传材料。随后，我又围绕蓬莱阁旅游宣传，写了《话说登瀛桥》《蓬莱絮语》等，也得到了他的肯定和鼓励。

也是在1995年初，蓬莱市委采纳峻老的建议，研究决定成立市文联，并任命了市文联主席。蓬莱市文联先是与蓬莱市文化局合署对外挂牌，后成为独立机构，配备了专职干部，相关协会在当年随之正式成立或换届健全，各协会的活动也都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其中，蓬莱市书法家协会到1999年就有6人先后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有30多人成为山东省和烟台市书协会员；有5人的作品入选全国第七届书法篆刻展，成为全国县级市中的佼佼者。李鸣、袁承光、杨中良、江仁元、于海龙、凌可新等一批年轻书法家、画家和作家先后脱颖而出，在省内外崭露头角，蓬莱市也先后被评选为烟台市和山东省的文化先进市。

2002年末，我调任烟台市文化局党委书记、局长，峻老知道后，高兴地说：“这个工作适合你。要发挥自己的特长，把烟台的文化搞上去。”我在他的鼓励教诲下，铺下身子，心无旁骛地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14年，一直到2016年秋退休。这期间，正赶上国家大力推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在烟台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和领导下、在全社会的大力支持参与下，经过全体文化工作者的共同努力，烟台市的文化事业与文化产业有了巨大发展，先后荣获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全国文化先进市、国家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示范区等称号。我本人也先后被评选为山东省和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

对于我的工作，峻老说他感到欣慰。我退休后，有一次我们又忆起在蓬莱初次见面时难忘的情景，峻老谈到了自己那时在家乡和其他地方认识的几位年轻干部，他们与峻老都有过联系，峻老对他们的每次进步都由衷地高兴。但也有的后来却出了问题，在临近退休时摔了跟头。对此，峻老深表惋惜和遗憾。他连说了几个“不应该”后，缓缓地、意味深长地说道：“当干部呐，不管做什么工作，不管职务级别有多高，也不管干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本，本色不能丢啊。”听他这样说，我不禁为之一震，老人家的话，说的不正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吗？

峻老的教诲我终生难忘！他的作品与精神将永留世间！

作者简介

徐明，山东省党建研究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第四、五届理事、烟台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原烟台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局长、市文物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