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峻青和妻子于康在海阳地雷战纪念碑前。
孙康青
2022年临近除夕的一个晚上,气温骤降,我正和姐姐们隔着虚无的空间聊天,一个意念突然闪电般出现:该写写我们的爸爸妈妈了。
那一刻,我们姐弟三人远隔重洋,大姐珞珈在墨尔本,二姐小刺猬(丹薇)在上海,而我则在洛杉矶。
虽然地处东西、南北半球,时分寒暑两季,但我知道,有一个画面在我们心中是一样的,就是在身后,爸爸妈妈正从相框中慈爱温暖地注视着我们,他们久经沧桑的目光从未从他们呵护哺育的孩子身上挪开过,而我们心底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也翻滚着他们的血脉,生死相融。
妈妈于康是2018年11月5日去世的,享年93岁;爸爸孙峻青是2019年8月19日去世的,享年96岁。我似乎只能记得那些不敢回顾,但又经常萦绕在梦中的闪烁画面……
但是,凡墙皆是门。
于是,闪电亮起。对我而言,回忆是一幅幅细节的画面。
一
我现在能找到的爸爸最早的一篇诗作,是他1938年冬天写的。那年,爸爸15岁。
半岛寇深
1937年深秋,日寇侵陷济南。不久,烟台、威海相继沦陷。齐鲁大地,烽烟四起,爱国志士奋起抗敌。
故园寇深草木秋,齐鲁风物黯然收。
中宵不寐看长剑,太白光横射斗牛。
1938年冬于林寺山下
我父亲投身于民族解放斗争的洪流,在战争的大熔炉和严酷的战斗中,他锤炼成一手拿枪一手拿笔的战士。他一直战斗在最艰苦最危险的前方,那些牺牲在他身边的战友,都是活生生的兄弟姐妹,感动着他、激励着他,让他终生无法忘却。
后来,爸爸在《峻青小说选·自序》中说:“如果我不把这些写出来,我就觉得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就对不起那些死了的和活着的英雄们,就会感到深深的内疚和不安。”
爸爸后来的创作形成大气悲壮、色调冷峻,但又满腔热忱的独特风格。这与他的铁与火的经历是无法分割的。
二
2010年3月8日,上海天钥桥路的九楼家中,我们相聚一堂,设家宴共庆爸爸妈妈结婚62周年。喜庆之中,爸爸又说到了他梦回萦绕的家乡,说到了他念念不忘的乡亲们。
爸爸说,在他记忆中,他这一生曾遇到过多次危及性命的大难,都是乡亲们奋不顾身地救了他。
马石山鬼子大扫荡,打伏击中踩雷遇险,途遇鬼子化装追击,李家埠特务谋杀……新中国成立后,爸爸回昌邑搞创作,在潍河游泳突然腿抽筋,也是乡亲们跳进汹涌的河水中把父亲救了出来。
我眼前浮现这样一幅画面:每当我父亲从高险之处跌落时,下面便会如林般升起接应的强壮手臂,那是我们满口乡音质朴的乡亲们。
三
所有的孩子都会缠着父母问一个让他们兴趣盎然的问题:
你们怎么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发生了什么?是谁先提出来的?
我们了解到的是这样的画面:
“大哥!”妈妈禁不住唤了一声。
爸爸回过头,广场的大树下站着一位风姿卓然、唇红齿白的八路军女战士,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呀,莲凤,是你。”爸爸一眼就认出了姑表妹妹。农村里沾亲带故十里都是亲。妈妈原来的名字叫于莲凤,小名于凤。
莱阳城广场上,胶东行署正在举行大会,彩旗飞扬,锣鼓喧天,人头攒动。爸爸走来转去地采访和记录。妈妈眼尖,一眼就认出了西楼子村的孙大哥。
茫茫人海中偶然的相遇,爸爸妈妈就此走进彼此的人生,共同经历时代的风雨冲刷,酸甜苦辣咸,历经人生百味而不弃不离。
在南下的岁月中,爸爸和妈妈在一个春夜结婚了,是在一个叫坛山村的农舍里。
战争年代,婚礼很简单。新房是房东的一间破旧草房,“婚宴”是从部队炊事房端来的玉米饼子和粉丝白菜,外加爸爸在行军途中所买的半斤猪头肉。无酒无糖无隆重仪式,但在两人心中,却有花有月有无限恩爱。
组织通知爸爸作为第一批南下干部随军南下。当时战事险恶,女同志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随军的。爸爸告知了妈妈这个消息。妈妈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妈妈回来了,只说了一句:“我们一起南下,我是医务人员,组织上刚刚已经同意我随部队南下了。”
外表从不强势的妈妈一生倔强耿直,当她认定一件事的时候,她很少争辩,抿着嘴,仰着头,目光坚定而决然。在往后的岁月荏苒中,在各种意想不到的磨难中,妈妈对爸爸总是信念不改,不弃不离地伴随在爸爸身边,也成为爸爸最坚强踏实的精神支柱。
他们从此风雨兼程,不弃不离,生死相守;
也从此有了我们的烟火传承,遍及海外。
1948年3月8日,是爸爸妈妈南下的第一天,也是爸爸妈妈结婚的日子。
值时,爸爸25岁,妈妈22岁。
40多年后,1987年的3月8日,爸爸在上海家中,再一次回想起当年与妈妈在南下途中结婚的情景,感慨赋诗:
三八节忆旧
三十九载溯逝川,金戈直指大江边。
最忆坛山明月夜,茅舍春深不知寒。
四
不得不承认,爸爸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
写文,他笔锋纵横,指点江山。
吟诗,他出口既成,隽永不凡。
作画,他泼墨写意,自成一格。
父亲的兴趣十分广泛:摄影、音乐、戏曲,还有健身习武、吐纳养性,对武术拳脚也会摆弄一番,一套铁造葫芦拳、一套太极八卦掌舞得行云流水。
父亲喜爱美食,每逢有宴会上饭店,碰到他喜欢吃的菜,就会去后厨找师傅询问请教,回到家再仿制烧给我们吃,乐此不疲。
生活爱好如此广泛的父亲,对人们通常的一些爱好却不感兴趣。
他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不跳舞,不玩物……
而这一切,似乎又与胶东那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丰富的人文风情息息相关。
家乡哺育了我父亲,用这片热土深厚的历史渊源和肥沃的文化底蕴,让我父亲终身受益匪浅。
五
1968年“文革”中,爸爸被直接点名,专机押送北京,在秦城监狱一关达五年半之久,家人音讯全失。在狱中,不提审,不宣判,事后也没有解释说明。
1973年,家人悄悄决定,自己去寻找失踪已久的父亲。我小姐姐小刺猬当时未满17岁,开始了千里寻父的传奇。
她在北京东寻西找,走遍了国家各大寻访接待机构,见人就说:“叔叔阿姨,我找我爸爸,他叫孙峻青,不见五年半了,求求你们帮帮我。”
数次反复,终于传来信息:找到孙峻青了,他现在只有一个编号。又过了不久,通知我们全家可以前往北京探望了。
探望是在一个上午,在北京市中心的一处部队营房里。普通的灰砖四层大楼,地面整洁,绿色稀疏,沉闷而缺乏生机。见面的房间是一个会议室,中间是长长的会议桌,围着一圈有靠背的硬木长椅。
会议室的门打开了,爸爸和两位军人出现在我们眼前。
五年半没有见过爸爸了,他穿着肥大的黑灰色的棉袄,脸色青白,虚胖浮肿,脚步踉跄,眼神飘忽,表情淡漠。
爸爸看到我们似乎有些惊讶,但并无激动。后来才知道,爸爸当时不相信那是真实的,认为是幻觉,或者是欺骗。他拒绝前往,看管人员临行时还给他服用了安眠药。
看管的两个军人要离开会议室,爸爸很凶地一拍桌子,大声喊道:“不要走!你们不要走!”
爸爸眼帘低垂,妈妈正视着他,他们俩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激动的外露。
妈妈缓缓说话了,不多,就几句:
“老孙,我们不怕。我们枪林弹雨都过来了,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们相信组织,相信党……”
爸爸一转头看到了我,问道:“这是谁?”
“小弟啊。”
“哦,这么大了。”
1968年爸爸被抓走时,我10岁,还是个玩泥沙的小孩。五年半后,再一次看到爸爸,我已经是个15岁的半大小子了。
爸爸很疲劳,想躺下。妈妈示意我用腿垫着爸爸的头。当爸爸的头枕到我的大腿上的时候,我觉得他全身都绷得非常僵硬。
探望相会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爸爸就站起来对一侧的军人说:“走。”
载着爸爸的军用嘎斯69吉普车卷着尘土在弯道上消失了,我们停止了追逐。回头一望,妈妈一个人站在灰色大楼的门前,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此刻,妈妈方才泪流满面。
“老孙,我们枪林弹雨都过来了,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是分别五年半后,妈妈看到爸爸的第一句话,我终生不忘。
六
父亲才智出众,却处处容让;充满温情,又时时克制,有着细腻的感情。他对人情世故缺乏谋划,对场面上的交际也没有兴趣,更不愿去走动套交情建人脉。但他极其热爱生活,对社会百态充满热切,对市井烟火十分好奇,对普通人们心存善意。
走在街上,爸爸会时常停下,饶有兴致地观看小摊小贩在卖些什么。有时,爸爸也会追赶着卖酱肉卤味的自行车小贩,在车的后架上切下一块熟猪头肉,裹上油津津的纸,兴冲冲地提回家。
我们家的气氛一直是我引以为豪的。大人不武断,孩子不乖张,遇事多商量,空闲多相聚。
我们长大了,有事没事会经常回家和爸爸妈妈聊聊。其实时代和工作环境不同了,爸爸妈妈也老了,并非能给我们多少建议。但对孩子而言,和父母亲聊聊,就是自己有根的感觉,很踏实,很心定。
听过一句话,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走,只剩去途。
无论是医生护士,还是护工阿姨,谈起他们口中的爷爷都是赞不绝口。在医院,爸爸是“模范丈夫”,是医院里的人看到爸爸对妈妈每时每刻、无微不至的照顾后,送给爸爸的荣誉称号。
妈妈因疾病的原因,渐渐不能照料爸爸了,而爸爸却成了妈妈健康和生命最强有力的保障。我们对妈妈说:“爸爸是你一刻不离的保卫员、卫生员、读报员、炊事员。”
爸爸对人总是礼貌和尊敬,这是他一辈子的习惯和修养。对前来照顾自己的人,他会缓慢地说谢谢,然后伸出手相握,有时还会双手合十表达谢意。
和父亲握过手的人都说,父亲的手很厚很软很温暖。小护士们甚至说,找丈夫就要找像爷爷这样的。
七
上海西郊的福寿园。
青松长柏,鲜花环抱,爸爸妈妈安息在这里。
爸爸妈妈的雕像高高耸立着,他们依偎在一起,目光远眺,嘴角含笑。雕像的背景按他们的心愿雕刻上了胶东大地的特色:青松刚劲,崖岭绵延,红叶遍野。
基座上的照片是爸爸妈妈南下途中拍摄的,照片上:
阳光灿烂,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年轻的爸爸妈妈穿着白衬衫和长军裤,扎着宽宽的牛皮腰带,两人抱膝坐着,眉眼如画,青春靓丽,无拘无束,开怀自在。
墓碑上,雕刻着爸爸写的《咏梅》。这首诗,写尽了他们的一生:
铮铮铁骨绝俗尘,劲枝总先天下春。
不慕铅华重本色,每因风雨见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