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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岳母 烟台晚报 2023年04月02日

村东

岳母离开我们已经5年多了,我常忆起她,仿佛她并没有走,还在相距百公里的县城家里,等着我与妻双休日回去团聚。

刚结婚那会儿,我是从妻子和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岳母的过去。她幼年丧父少年丧母,姐弟三人相依为命。1947年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时还乡团反攻倒算,残害革命干部和群众,她姐姐担任妇救会会长,不到20岁那年被蒋匪军和还乡团残忍地投井杀害。腥风血雨中,她弟弟被别人家收养,她则投奔了已改名换姓在外地从事党的地下工作的表姐。上世纪70年代,岳母曾受邀到学校向师生讲述姐姐的英勇事迹,但在我们面前她却从未提起。由城里到她老家不过四公里,我从没听说她回去过,问为什么,她只是面露忧伤简单地说,触触(方言音,意思为“想想”)就难受。

岳父岳母相濡以沫60多年,未见吵过架。岳父在公安部门工作,聪明干练,是业务骨干,深得领导器重。上世纪70年代初,一封海外来信和200美元汇款断送了他的大好前程。原来,岳父的父亲与姑姑当年从老家到香港卖花边,日寇占领香港,兵荒马乱中兄妹二人失散,从此姑姑失去下落。这带着姑姑心意的意外来信和汇款带来的并非好运,在那个年月有海外关系被当做政审的重要问题,岳父最终被“清理”出了公安队伍,从此落下了头痛头痒的病根,不几年又罹患癌症。

面对患病的丈夫和三个未成年的女儿,岳母没有倒下,她数不清次数地陪同岳父到济南进行手术、化疗、复查。去济南六个多小时的夜车上,岳母让体弱的岳父睡卧铺,自己坐硬座,熬到天亮下车时僵痛到不能行走。经过两年多的术后治疗恢复,在岳母的鼓励下,岳父神奇地打败了病魔。多年后,岳父用过去的遭难经历调侃她的不易,岳母嗔怪地说,怎么办,还能离啊,硬抗呗!岳父80岁那年患上阿尔茨海默病,连女儿都不认识了,但一时看不到岳母就问,老婆去哪儿了?下楼散步时,老两口像“小姐弟”似的,岳母一手提着马扎,一手牵着岳父向前挪行,平日吃喝拉撒伺候左右。直到一天早晨喂饭时,岳父倒在了岳母怀里。

岳母住在上世纪80年代单位分的职工宿舍小区,很多居民都是她过去的工友。岳母喜欢招拢人,她从一家国企的党委委员岗位退休后,五六个老工友经常到她家里谈天说地,家长里短、国内国外,俨然成了“沙龙”。最后几年,有的老人出门困难,岳母就经常登门陪伴说说话儿。有位从年轻时就与岳母很交好的矫阿姨,卧床半年多,天天盼着岳母过去。到后期话都不能说了,岳母就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自知来日不多的矫阿姨紧握着岳母的手,感动得泪水直流。

每个双休日是岳母三个女儿回家团聚的日子,全家常常十多口人,每次都像过节一样高兴。岳母提前两天就乐呵呵地规划全家人的食谱。她从年轻时就没学过做饭,参加工作后又忙,全家人一直在单位食堂打饭吃,所以大厨都是由岳父承担,食材采购由岳母负责。人们说出嫁女儿从娘家返回时不空手,这话用在妻子姐妹身上一点不假,女儿们各自返回时,岳母常会分别给她们准备一份瓜果蔬菜之类的东西带上。

一次,岳母又给我们装了一袋大小不一的土豆和长短不齐的豆角,妻子抱怨道:“妈,你尽买些歪瓜裂枣的。”岳母只是笑笑,说:“你们带回去帮着吃了吧!”后来听对门阿姨讲,岳母在市场上看到有老人或妇女守着一小堆果蔬的,就从不讲价,常包圆儿买下。阿姨开始不理解,问她为什么买这么多,她说回去分给女儿们帮着就吃了。

岳母泡茶用的壸,是几十年前的柱型铜提梁陶瓷壶。我送了一套新的给她,她一直不舍得用,说老壶泡茶香三分。女儿们说,如果再用那把破旧壶泡茶就拒绝喝,她才不得已一步从上世纪50年代跨入二十一世纪,老壶“下岗”换新壶。她家中的三把暖水瓶外壳分别是竹编皮、绿孔铁皮、铝质大花壳,简直代表了三个时代。妻子说,那把竹编外壳的她读中学时就用,内胆换过多次了。我调侃岳母说,她很多用品是古董级的,用来拍旧时代的影视剧做道具合适。岳母听后扑哧一笑说,能用就行。女儿们觉着这些老式暖水瓶放在桌子上不美观,几次与岳母商量要淘汰掉,她厉声警告,谁也不准动这些“宝贝”!这几把暖水瓶,一直用到了老人生命的最后时刻。

岳母60多岁后有小酌和喝茶的习惯,女儿们中秋节、春节都会送她几瓶好酒、几盒好茶。她人离开了我们才发现,很多却储藏在上锁的柜子里没舍得喝。在岳母走前的那一年,我送了她一盒包装精致的上等乌龙茶,当时她高兴地收下了,可没过几日我再去看望她时,她却执意让我把那盒茶带走用着招待客人,说自己喝可惜了,争执不下硬是“退”给了我。

岳母舍不得离开那些老邻居,也怕给我们添麻烦,一直不肯到孩子们家中居住。经不住女儿们的再三劝说,她推说等过五一后天暖和了再说。她自感身体每况愈下,对女儿们说,她走后不痛哭,不要通知麻烦邻居们,简简单单埋了就行了。孰料一语成谶,那年五一前的4月26日上午,妻姐回家打开门后,见卧室灯还亮着,却震惊地发现岳母安祥地躺在床上,已经永远地睡着了。噩耗如晴天霹雳,我与妻子立即赶回岳母家,却见墙上的日历牌已被翻到了第二天,客厅的蝴蝶兰浇过后渗在地板上的水渍还未干……邻居说,头天下午还见她在清理楼下小棚,把废品送给了拾荒人。

岳母是带着对明天的期待走的,她走得那样安静、悄然,不去打扰任何人。

我忘不了每次回去,年迈的岳母双手颤颤巍巍地将茶水或水果端到我面前,把我喜欢看的《文摘周报》递到我手里。我忘不了自己斜躺在沙发上午休时,每次都是岳母将被子轻轻地搭在我身上。我忘不了最后一次与岳母分开的情景,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送到楼下,看着我们上车、走远,只是送出门外,手扶着楼梯栏杆有气无力地说:“孩儿,我不下楼了,路上慢点开车啊。”分别时岳母那孱弱的身躯、苍老的面庞、期盼的眼神,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岳母安葬那天,楼下站满了送行的人。人们徐徐跟在灵车后面,我含泪向送行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哽咽着说:“我替妈妈谢谢你们啦!”我想,来不及向朋友和邻居们道别的岳母,心中也一定是感恩的。

如今到岳母家,推门进家,再也听不到“孩儿回来了”那亲切熟悉的问候声。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了欢声笑语,唯有岳母留下的那几盆花,在妻姐照料下还充满着生机。岳母喜欢花,尤以蝴蝶兰为最爱,她离开前那年春节我送的蝴蝶兰,花期已过却仍有几枝还在生发开放,十分鲜艳。这是在等待着养花的主人吗?女儿们说,看着枝头盛开的花朵,仿佛见到了母亲在向她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