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

你是平凡的。随着农耕文化的日渐式微，你以本来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很多人甚至都不认识你了。

你又是不平凡的。从遥远的古代开始，你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华夏儿女，渗透进人们的生活，形成了独特的文化。

一

在人生诸多的高光时刻，少不了你的身影。

“哇哇”，洪亮的啼哭声中，又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这是一家人的希望，为迎接他的到来，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甚至七大姑八大姨……所有的亲人无不欢欣，奶奶姥姥隔辈亲，她们一针一线给宝宝缝制小枕头、红色的外套，枕头里面装上籽粒饱满的红高粱，寓意宝宝长大会高高壮壮、英俊挺拔，如同田野高高直立的红高粱一样。

是的，你是红高粱！

结婚宴席、孩子满月、升学升职、老人庆寿、宴请宾客喝喜酒，白酒必不可少，而高粱就是酿白酒的一把手，被称为“酿酒皇帝”。十二种名酒中有九种是用红高粱酿就，如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汾酒等都以红高粱为主要原料，制曲、浸泡、蒸煮、摊晾、拌曲、发酵、蒸馏，数道工序下来，晶莹醇厚、香气悠久、口感清香、味道绵长的高粱酒就诞生了。

即使离开人间时，人也与红高粱缘分绵长。圆坟之时，手巧的匠人揪几把茅草，编织成草碗，碗里装着要撒向坟堆的五谷，当然红高粱是必不可少的，然后，虔诚地撒在逝去亲人的坟上，期盼着在那个世界，亲人也能有饱饭吃。

二

红高粱和其他的五谷杂粮一起，养育着百姓的生命，与家乡情深意厚，密不可分，当然就成了家乡的一种象征。

当日寇铁蹄践踏我大好河山，被迫背井离乡四处流亡的游子唱着《松花江上》，日日夜夜思念着衰老的爹娘和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当不屈的同胞挥舞着大刀砍向敌人，又是高高的高粱紧紧挽起手，织成密密麻麻的青纱帐，护卫着英勇杀敌的中华好儿郎。

诗人郭小川在诗歌《甘蔗林——青纱帐》中深情地为你吟唱：

哦，我的青春、我的信念、我的梦想……

无不在北方的青纱帐里染上战斗的火光

哦，我的战友、我的亲人、我的兄长……

无不在北方的青纱帐里浴过壮丽的朝阳！

哦，我的歌声、我的意志、我的希望……

好像都是在北方的青纱帐里生出翅膀！

哦，我的祖国、我的同胞、我的故乡……

好像都是在北方的青纱帐里炼成纯钢！

三

在粮食作物中，你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那一类。天干旱，根系发达的你将触须深深扎进土层汲取水分。那些硬立于地表的散根，根根弯曲，如虬枝一般。你不仅不怕干旱，也不怕水淹，个子高高的你，即使栽种在容易发生涝灾的地方，也能成活、成长，长出饱满的籽粒，来供养土地的主人。你很泼实，在土壤条件极差的盐碱地也能活得从从容容，将生命的火炬高高燃起。

人类的日常生活中，你奉献诸多，简直是无所不在。

甩掉籽粒的红高粱，在距离穗头半尺左右处将秸秆剪下，然后被乡民巧手加工成炊帚。于是，这些炊帚便活泼在锅边灶旁，为百姓的一日三餐刷锅洗盆，直到磨蚀为炊帚头，也要继续发挥余热，在春节或者办喜事贴门对子时，还可用来蘸着刷浆糊。红高粱的穗去掉籽粒，还可扎作扫帚，为农家庭院扫出一片洁净清爽。

酷热难耐的夏天，清晨，舀一勺灰红色的高粱面，凉水搅开，烧一锅滚开的水，倒进搅拌好的高粱面糊，翻动均匀，等到稀饭表面的那层薄皮开始慢慢地向着锅中间聚拢，迅速关掉火，放其凉透。奔波忙碌满身大汗的人们回到家中，端起一碗高粱面稀饭，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凉爽的感觉顿时浸润着身体，沁人心脾。

红高粱可解暑、撤火。在炎热的夏天，生活简朴的人们尽可以喝上一碗高粱面稀饭。

老祖宗日积月累的经验流传下来，若拉肚子，老人们会言之凿凿，喝点高粱粥就好了。它的制作其实也很简单，把高粱米在热锅里翻炒一下，在噼里啪啦的开花声中，就完成了炒制过程，然后抓一把炒好的高粱米，倒上滚烫的开水，稍凉时喝下，拉肚子的毛病就不用去麻烦医生了。

写到此，有些疑惑的我，查找了一下资料，中医云：高粱米味甘、涩，药性温，归脾、胃、肺经。有健脾止泻、温中涩肠的功效，对脾虚泄泻、霍乱、消化不良、痰湿咳嗽、湿热下痢、小便不利等有治疗作用。将高粱米炒黄，大枣去核炒焦，二者配伍，研成细末服用，有治疗小儿消化不良的功效。

看来，百姓的小秘方也是有据可循，甚为可靠的。

四

平凡朴素的红高粱，全身是宝，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生活便利与乐趣。

特别细的高粱秸，可以制作大大小小的箅子。把粗细均匀的秸秆剪成合适的长度，密密排列，用结实的线绳穿起来，上下两层的秸秆垂直叠放，一一订好。这样，订起来的箅子结实，不容易散架。逢年过节，可以用来盛放饺子、面条、饽饽等美食。小时候，妈妈包的饺子圆圆的肚子底下，总会有几道漂亮的纹痕，很是均匀，傻傻的我还以为那是妈妈包饺子有特别的手艺，后来才明白，原来饺子上的纹路是小箅子上的高粱秸秆的功劳。

每年的七月七卡小馃，是我们童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最美的事是可以拥有一串小巧玲珑的小馃串子，那是小孩子才可以有的福利。烙得两面金黄、闻起来喷喷香的小馃，大约铜钱大小，形状各异，奶奶把长针纫上结实的白线，耐心地穿起来。在小馃之间，用一节节细细的高粱秆做间隔，大约二厘米长吧。穿上一节细高粱秆，再穿一个小馃。一串小馃有的七八个，有的十个或者十二个，最后结尾一定是一个大一点的小馃，或者小篓，或者小猴子，不一而足。家里条件好的，还可以在每一节高粱秆的两头加上圆形彩色布，在小馃串尾部也加上几条彩色布条，小馃串就更漂亮了。当然提溜小馃串的，自然也是高粱秆做的，只是因为要承重，会稍微粗点。握着一尺多长的高粱提秆，前头坠着数枚小馃与细高粱秆间隔的小馃串，甩来甩去，在街头上炫耀，是那个年代孩童的一大骄傲。

五

红高粱全身用处太多，几乎渗透到了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农家在屋里盘上土炕，上面铺着的就是高粱软秸编织的炕席。炕，是一家人吃饭待客的地方，更是夜晚休息的场地。买回家的新炕席，得先用切开的新鲜萝卜仔细地擦一遍，防止高粱篾细细的刺扎人。五冬六夏，炕席隔绝了土炕的泥土与睡在上面的人身体直接接触，为没有褥子铺炕的我们增加了一份体面。来了客人，主人便殷殷地招呼，快炕上坐，炕上坐。试想，那个年代，若是没有高粱秸的炕席遮丑，热情好客的人在招呼客人炕上坐的时候，会不会看着泥土抹的炕面心里生出一份尴尬？

生产队时期，集体粮食的大囤子之上，需要围起来的层层褶子，也是用高粱秸秆的皮编织起来的。每逢夏收或者秋收时，场院里高高矗立着数个围着层层褶子、顶着草苫子的粗壮庞大的粮食囤子，这是乡亲们一年辛苦的成果。说起粮食囤，母亲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们家粮食大丰收，自家粮囤上也围着褶子。褶子层层向上，内层比外层高出一截，层层皆有重叠。这些褶子，装满了粮食，堆起了庄稼人心中的底气。囤里有粮，心里不慌。当家里种粮日渐减少，开始靠果树为生，那两大盘高粱秸皮做的褶子，母亲舍不得丢弃，送给了家居泊地、种粮食较多的妹妹家。高粱秸皮编的褶子，记录了五谷丰登的岁月，承载了庄稼人丰收的喜悦。

高粱饴，是童年过年时最为期盼的美食之一。家里买上二斤糖，留着分给来拜年的小孩，一人两颗。常常是全村的孩子还没有来遍，糖就要分没了。懂事的我们便在拜了一半乡邻家时绕道归家，把口袋里收到的拜年礼物——糖一一掏出来，留给妈妈再分给别人家的孩子。那时的糖块，多数是地瓜油做的硬块糖，偶尔出现几块高粱饴软糖，简直是如获至宝，是舍不得掏出来让妈妈分给他人的。偷偷藏在口袋底，等拜完年，细细端详着外观金黄的糖半天，才舍得剥开糖纸。记得黄黄的糖纸上面点缀着几穗红高粱，穗红叶绿，十分醒目。剥开那金黄色的外衣，舌尖轻轻舔舐着，触感细腻、富有韧性、微甜可口，既有弹性还不粘牙，真是美味极了。这份滋味，让孩子们整个春节心里都是甜的。

这些，或许在一些人眼里是微不足道的，但它确实是与最朴实的红高粱密不可分，它们幸福了我们童年的一段时光。

六

走出山村，进入了大学，临毕业那年，去电影院观赏了张艺谋导演的电影《红高粱》，于是我知晓了与红高粱密不可分的作家莫言。他用自己特有的声色并茂的语言，怀揣着对故乡高密深厚又复杂的情感，写就了闻名的《红高粱家族》。之后，《红高粱》这部表现高密人民在抗日战争中的顽强生命力和充满血性与民族精神的经典之作，广为传播，闻名遐迩。小说中，莫言先生倾力对几乎所有的战争场面进行了精心雕凿，这些画面的背景，即为一片鲜艳如血、撼人心魄的红高粱。莫言摘下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也赋予了红高粱这一普通的粮食作物更为深厚的文化内涵。

而今，红高粱已经成为高密这个城市的美丽名片，而地处莫言家乡的红高粱酒，更是美名远扬，因为它不仅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质原料，也因为红高粱文化挖掘出了更多的历史与文化的况味。

红高粱，朴实无华，常见于我们北方的干旱山地、坡地边缘、涝洼沟谷，实在是太过平凡。但是不管给予了什么样的生长环境，它都能蓬蓬勃勃，张扬着顽强的生命力，燃起那一片片红红的火炬，灿烂了北方的原野，然后将生命的最后一份力气奉献给了人类。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的这些话，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吧，不管为人类付出了多少，依然一副朴素的模样，不傲不骄，一如北方憨厚的汉子。

红高粱，欣赏你伟岸的身躯，致敬你无私的付出。为你，我要尽情唱一曲赞歌，歌声也许不那么雄浑嘹亮，但是，那是来自内心深处，是真情在真诚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