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05日
林绍海
父亲在世时经常对我们说,爷爷身上的那股子劲儿,是关外的风雪养出来的。村里人提起他,都习惯喊“关东客二爷”。这名号里,藏着他20多年闯关东的传奇故事。
爷爷名叫林容,是典型的山东大汉,个子高大,身材魁梧。家里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旧时的山东闹春荒,一碗掺了野菜的杂粮饭,兄弟几个得分着吃,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发晕。
20岁那年,天刚蒙蒙亮,双眸噙满泪水的爷爷,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曾祖母面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磕了三个响头:“娘,孩儿不孝,俺要去关东寻条活路!”不等曾祖母回应,他抓起墙角那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转身就往村口跑,背影在晨雾中缩成一个小黑点。
这一去就是20多年。
在关东时,爷爷干过多种杂活儿。他在长白山伐木时,挥斧头的手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茧。一棵棵参天的红松倒下的瞬间,整个山体像突发地震一样晃动。在松花江上放排时,长长的木排像一条黑色的龙,在浪里穿行。最危险的一次,让他铭记了一辈子。
那是秋汛过后,江水还带着股野劲,卷着枯枝败叶往下冲。他和两个老乡管着二十几节木排,赶往下游的船厂。刚过三道湾,天突然昏暗,风裹着雨点砸下来,江面瞬间起了浪。“小心暗礁!”掌舵的老乡喊出声时,已经晚了——“轰”的一声闷响,木排狠狠地撞在水下的礁石上,瞬间散了架,圆木像疯了似的向四处漂去。
爷爷被浪头拍进江里,冰冷的水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身上。他呛了好几口水,手胡乱抓着,终于勾住一根浮木。他拼尽全力爬上去,蜷着身子趴在上面。江水浸透了棉衣,很快就结了冰,贴在皮肤上,冻得他直哆嗦。风在耳边吼,雨点砸得脸生疼。他不敢闭眼,紧盯着远处模糊的岸影,心里就一个念头:“我得活着,还得回家见娘!”
就这么漂了大半宿,天快亮时,浮木伴他漂到了浅滩。他挣扎着爬上岸,浑身的冰碴子“哗啦啦”往下掉,棉衣硬得像块铁板。后来他才知道,有一个老乡被浪卷走,再也没见着。
这样的险事,不止一件。有一回下大雪,雪片大得像巴掌,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在山里未及时收工的爷爷,因辨不清方向迷了路,眼看就要冻僵。忽然,有只通人性的老狗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围着他叫唤了几声,便在前面引路。爷爷跟着它,竟摸回了窝棚。
后来,老狗死了。爷爷刨开冻得硬邦邦的土,眼含泪水,为老狗下葬。他还找了块木板,上书“救命狗”三个大字,庄重地立在坟头。这事,他逢人就说,念叨了一辈子。
那年头,山东人闯关东实属无奈。能坚持活下来的,是福分,是万幸。爷爷回乡时,带回一口浓重的关东方言和攒下的一点钱,还有一捆上等的关东烟叶。村里人围着他,热热闹闹地喊:“关东客二爷,回来了!”
不久,爷爷经人介绍,娶了邻县莱阳一大户人家的老姑娘为妻。婚后,虽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却在柴米油盐里踏实、平静地过着。他们接连生了4个女儿,家中几乎天天都是笑声。女儿们围着他喊“爹”,他嘴上应着,手里却不停地忙活他的营生。偶尔得空,就把小女儿架在脖子上逗乐,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谁也没料到,爷爷60岁吉辰时竟老年得子,那就是我的父亲。他欣喜若狂,天天大碗喝酒。爸爸刚满月,爷爷就迫不及待地抱起他,揣进怀里绕村转了两圈。每逢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会骄傲地说:“嘿嘿,俺家也有个带把的了!”
如今,我的“关东客”爷爷已经作古,但他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如同一壶浓烈的酒,越品越有滋味。爷爷的影子,已深深地烙印在家人们的记忆里,成为一段鲜活的岁月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