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可以好好说“再见”

探访烟台首家公立医院安宁疗护病房

2025年11月05日

YMG全媒体记者 林媛 通讯员 潘峰 张国杰 摄影报道

“王主任,你现在每天都在面对生离死别,你是怎么排解自己情绪的?”

“不怕你们笑话,我有时候压抑得不行了,就远远看着窗外东来西去的动车,偷偷哭一场。”

这是采访里的一场对话。

这个“爱哭”的医生,叫王广斌,是烟台山医院紧密型城市医疗集团高新区医院安宁疗护病房的负责人。

自今年8月起,烟台市第一家由公立医院成立的安宁疗护病房正式投入使用,在短短3个多月时间里,已经送走了60多位临终病人。每位病人在临终前,身边有家人陪伴,身体无痛感,面容平静、安详,很多家属在处理完后事后,会主动给王广斌发来微信:“感谢你们,让我们体会到了,死亡原来也可以这么有尊严。”

公立医院开设安宁疗护病房

安宁疗护,简简单单带着“平静感”的4个字,背后却意义重大。

“它不仅是对生命末期患者的一种尊重与关怀,更是对家属情感需求的回应。”王广斌说。

在烟台,60岁以上常住人口占人口总比例的30%以上,大部分受疾病折磨的老年患者,只有三个临终选择:家庭、医院、养老院。

大部分子女或者家属在老人病重时第一个选择,都会送往医院,但是由于老人的身体情况,在生命垂危时,要么使用最后的气管插管维持生命,要么无法医治,最后只能回家,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中等待逝去,不仅老人得不到安宁,家人也在生离死别中经历着极大的人生苦痛。

如何让老人有尊严地、无痛地安详离开,也让家人得到心灵的抚慰?

在老龄化逐步严重的中国,这是每一个家庭都无法回避的问题。

2017年,北京、上海成为全国第一批在公立医院推行安宁疗护服务的城市,并逐步将安宁疗护纳入医保,运行至今,由公立医院开设的安宁疗护病房,早已一床难求,其为民服务的公益效果可见一斑。

但是在山东,在公立医院开设安宁疗护病房,2020年才开始推行,省内选择了6个城市正在试点中,6个试点城市里,没有烟台。

在今年8月1日之前,烟台全市符合公立医院安宁疗护治疗的病人仅有2例,医保没有病例可以参考,只能寻找合适的医院进行尝试,可是在当前医疗资源满满当当的几家三甲医院里,想要找到一个病区开展安宁疗护服务,着实不易。

今年5月,烟台山医院正式全面帮扶烟台山紧密型城市医疗集团成员单位之一的高新区医院。

这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在此之前,我们早已关注到病危病人的临终关怀需求,医院也多次研究过开设安宁疗护病房的相关方案,但是苦于三院区床位饱和,一直没有合适的地方来做这件事。”烟台山医院党委书记、院长姜俊杰告诉记者。

做安宁疗护,烟台山医院是有自己特色的,医院拥有的肿瘤病区就达5个,还有1个血液病区、2个放疗科、2个老年医学科、2个全科医学科、4个重症医学科、1个营养科等。院里长期存在着较多需要安宁疗护的终末期患者,且医院肿瘤科长期开展临终关怀工作,护理部负责人杨永萍为烟台市护理学会安宁疗护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护士长曾燕为山东省护理学会安宁疗护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具备安宁疗护的基础和能力。

全面托管高新区医院后,该医院由于地理位置距离市区稍远,病人较少,住院部是否可以辟出一部分来开展安宁疗护业务?

经过医院党委研究,并报请市卫健委同意,今年6月25日,烟台市第一个由公立医院开设、重在体现公益性的安宁疗护病房,正式作为全市的首家试点,在高新区医院试运行。

试运行的最初,只有5张试点床位。

但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5张床位,不到一周,全部住满。

院方迅速调整,将9楼的外科病区,直接全部改成安宁疗护病房,床位从5张扩充到20张,同时,安排王广斌作为安宁疗护病房的负责人,统筹管理安宁疗护病房的全部事宜。

救或不救都是最艰难的选择

在负责安宁疗护病房之前,王广斌是烟台山医院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医师,从医24年,他所坚持的只有一件事:治病、救活。

而现在的他,每天都挣扎在矛盾中,因为每天要做的,更多的是需要根据病人的身体现实,突破自己的个人情感,去理智地劝慰家属:放下痛苦,安宁送终。

“这跟我的从医誓言是相悖的。”但是,在面对病人与病魔斗争后的形容枯槁时,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住在安宁疗护病房的病人,首先是“处于生命终期”,大部分不能吃喝、疼痛难忍、需要完全照顾,因此,在他们入院之前,医院会做一个严格的评估量表,其中一点就是评估患者预期生存期为3个月以内。

对于这个评估标准,有患者家属质疑:“你怎么评估的?怎么就能预计出3个月的寿命?”

王广斌说,这个评估来源于国家标准,由专业的执业医师进行评估,最终目的是希望公立医院的安宁疗护病房,真正留给最需要临终关怀的病人。

“必须说明的是,每一位入住安宁疗护病房的病人,并不等同于全然地放弃治疗。”安宁疗护病房虽然设在高新区医院,但是这里的住院系统已接入烟台山医院住院系统,因此,医生能调到病人多年来在烟台山医院就诊的所有记录,包括病情的发展、药物的使用、手术治疗等情况。

在病人刚入住安宁疗护病房时,王广斌就会根据病人情况,提请多学科会诊,将病人曾经就医过的几位医生,联合到一起,就病程进行多学科会诊,真的不能手术了?不能化疗了?真的无法再救治了?

当多学科会诊统一意见,真的没办法医治时,王广斌才会把病人从之前各种手段的治疗里脱离出来,转向另一种更深层的关怀,比如最显著的治痛和止痛,并提供鼻饲或者静脉的营养支持,让生命旅程的最后一站,更安详一些。

今年8月份,安宁疗护病区成立第一个月,在没有任何宣传和告知的前提下,仅烟台山医院自己的临终住院病人,就有25人住进安宁疗护病房。其中,去世17人,出院8人。

“17位病人,大部分都是在病人确实抢救无望、也跟家属提前沟通的前提下,不再做心肺复苏,也不再使用有创的气管插管,选择让病人平静地离开。”王广斌说。

在安宁疗护病区的尽头,是一间叫做“敬辞堂”的关怀屋,病人去世后,会转移到这个房间,由家属陪伴生命逝去的最后时刻,家属可以烧香,为病人换上寿衣,还可以等待36或者48小时后,再由殡仪馆派车接到殡仪馆进行后续事宜。

但是,并不是所有病人家属都会放弃抢救。有一位肝癌终期患者,才40来岁,疼得吗啡连着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王广斌连着做了2个多小时的心肺复苏,家人依然哭着不舍得,嘴里不停说:“大夫,再抢救抢救!再救救!”

救,或不救,是身为医者的王广斌最艰难的抉择。

也是无数家庭最艰难的抉择。

“即使之前已经做过放弃治疗让病人解脱的有效沟通,但是等真正到了离开那一刻,家属也会心痛不舍得,不愿做出决定。”所以,安宁疗护病房能为病人提供的最大帮助,是最大程度让病人走得松弛且安详,尽量不疼也不焦虑,真的像睡过去一样。

当然,出院的病人也有。

虽然不能治愈,但是能让病人状况好转后回家,也是王广斌最期待的慰藉时刻。

“尤其一些胃癌病人,在我们这里补上营养后,精神明显好转,住几天,回家洗个澡和家人一起吃个饭,感受感受家里的氛围,等身体再下滑后,只要我们有床位,随时都可以回来。”

减轻痛苦维护生命最后的体面

安宁疗护病房的设立,意味着烟台山医院对“尊严死”的关注正在逐步落地并试图做得更好。在这里,医生不再以延续生命为主要目标,而是聚焦于减轻病人痛苦、维护其生命最后的体面。

王广斌说:“在安宁疗护病房,我们能做的不是延长生命,而是让生命最后的时刻变得有意义。”这种转变,不仅挑战着传统医疗观念,也在悄然改变人们对死亡的态度。

采访时,一间病房外的绿植曾引起记者的注意。

护士长曾燕告诉记者,这是一间让所有医护都非常挂心的病房,病房外挂的是绿萝,病房内,则是一盆养得绿油油的天堂鸟。

这是一名41岁乳腺癌晚期患者生命末期的“家”。

刚到医院时,离异的她,只有老父亲陪伴在侧,全身多发肿瘤转移,在癌痛的折磨下,她虚弱不堪,就像一朵枯萎的花朵,天天躲在病房内、被窝里,日复一日中,痛和苦,被无限地拉长和放大。

“今天是她在这里住院的第68天,生命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但是她非常平静,不再恐惧死亡,她说,不管是还在世的老父亲,还是唯一的女儿,她都不再执着了。”

这样的变化,来自于那盆天堂鸟。那盆花是曾燕走入她内心的一把钥匙。

“入院初期,她一直躲在病房里,从不出门,直到有一天我买了一盆天堂鸟,放在了她的门口。第二天我发现天堂鸟出现在了她的病房内。”曾燕说,“她告诉我,这棵绿油油舒展着叶子的天堂鸟,让她的心里有了些许生机。”

后来,她就慢慢开始和曾燕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说起了自己的不甘、自己的恐惧、对父亲和孩子的不舍,更多的是身体急转直下所带来的疼痛,她说:“我怕疼,更怕死。”

因为严重肝腹水,她腹大如鼓,双腿肿胀,鞋子的码数从38扩到了42,但她坚持不再使用置管引流,为自己重新买了42码的鞋子,做好了一切准备。

为了让她没那么痛苦,曾燕会提前为她做好止痛管理,同时也为她想尽办法寻来外用的中药,用微波炉打热后再给她敷上。曾燕还为她的孩子,特意用珍珠做了一个小星星的发卡,“未来即使你离开,你肯定也会像星星一样,在天上守护着孩子,为她指引着前行的路。”

这份温暖,融化了病人苦痛不堪的心。

曾燕慢慢跟她讲四道人生:道爱,道谢,道歉,道别,用这四道人生来和自己做圆满的告别。

从一开始的完全不敢当面提“死亡”两个字,到如今的坦然面对,她甚至给自己从网上精心挑选了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寄到了病房,“我想穿着漂亮衣服离开,就像他们要送我远行。”

充分尊重病人的意愿,维护告别的尊严,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安宁疗护病房里发生着。

时光已经进入了2025年的年底,高新区医院安宁疗护病房已启用3个多月,太多临终病人在这里用更加平和安稳有尊严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和爱他们的家人,做了有关“爱”的具象化告别。

在王广斌的办公室里,挂着这么一段文字,我想用它来做这篇文章的结尾: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这趟名为“人生”的旅程,我们该怎么度过?在这趟旅程的终点,我们该如何用爱与被爱,选择“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