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15日
邵明媚
出校门左拐,一排门面房铺陈在眼前。过了理发店、老孙商店,就是丹崖书店、丹崖书画苑。
那时,我不知道“丹崖”是校门前那条路的名字,也不知道很多店铺会以路名命名。那时的我们不知道也不习惯以“××路××号”按图索骥寻找某一处所,我们都是在金龙宾馆下车,然后过马路,沿着路北走上200米,左拐就进了校门。给同学写信,地址从来不留“丹崖路117号”,都是直接留校名“莱阳九中”,信从来没有寄丢过。若是打听学校在哪儿,说校名很快会有人给你明白指点:沿这条路直走,在第二个红绿灯右拐,走上一段你就看见了。如果你说找“丹崖路117号”,估计看到的是一脸茫然。
当时的我更不知道“丹崖”是一座土崖的名字,只觉得好听,雅极了。“丹”是丹青的丹呢。“山水丹青杂,烟云紫翠浮。”“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见山见水见气节,谁不爱丹青?
丹是一种颜色,我自然知道,红色,与热烈、美好有关。她跟土地有关,是在我离开家乡很长时间之后才知道的。“我们那儿的土地是红色的。每年春天,雪化了,梨花开了,漫山遍野一片白,好像雪又下了,不但不冷,还香呢。红土,白雪,那叫一个美。”多年后,同学聚会,照旺庄的同学如是说。我也才知道,这正是所谓的莱阳八景之一——丹崖春雪。
跟着同学沿着丹崖路一直向东,站在蚬河边桥头处往对岸看。两河交汇处,蚬河东岸,清水河北岸,一道红土悬崖峭立,巍然几丈许,沿两河岸边绵延十数里。崖壁上的红色砂岩,历经千年风雨,鲜艳卓然,这应该就是“丹崖”名称之由来。
“她还有个名字叫‘小赤壁’,我起的。哈哈——”同学的笑声朗朗,对面崖顶的高大槐树枝叶婆娑,不知是不是被他的笑挠了痒痒窝。“学了《赤壁之战》又学《赤壁赋》,还有《念奴娇·赤壁怀古》,老师讲得纵横南北,我们背得热火朝天,可没人告诉我们为什么叫它赤壁。看着红土崖,我明白了,不就是红色的崖壁吗?估计她没有那么高,就叫‘小赤壁’吧。”
似有鼓槌敲了脑壳,我转头看向同学,震颤的心波漾着眼波。是啊,赤壁赤壁又赤壁,竟从未深究过它到底为何叫赤壁。难道它只配拥有一个名字,生来只为承载历史风云,只能聆听英雄啸歌?可有人曾正视它,只看它不想其他?回望总是茫茫,眼前似乎更清晰。同学的脸庞圆润不少,不似青葱时棱削,皱纹爬上额头、密布眼角,华发渐生。皱纹不仅是时光的刻痕,也是智慧的褶皱吧。里面藏着的,既有尘埃,也有惊喜,恰如这“小赤壁”。
过桥,攀爬,我们来到崖下。有风吹来,扬起岩缝中的细沙,迷了我的眼。云母粼粼,闪着片片阳光,像在脉脉诉说。倾耳靠近,风裹着流水时光在砂土中轰鸣。我似乎看见春姑娘揭开披面冬纱,放出丽日晴空,土崖上下厚积的冬雪化开冰骨,逐渐消融,渗进泥土。雪水滋润,赭红色的泥土便有了春的娇羞。“丹崖千尺倚晴空,春雪初融映日红”,多美的画卷。
四月芳菲时,同学来电说梨花开了,梨花节开始了。我站在丹崖之上,环顾四望。蚬河凌凌,清水河清。百亩果园,千树万树梨花开,茫茫“雪原”一片皑皑。天地疏阔朗透,明目清心。红土白雪映日生辉,银红闪闪。岸柳成行,丝绦垂垂,团絮飞雪,如烟似梦。想起赵蜚声的那句诗:“千树梨花千树雪,一溪杨柳一溪烟。”
脚下红土夯实,偶有砂石走单骑,无数足迹踩成的小路在此汇聚。晚清莱阳庠生赵蜚声,是否也是站在这红土崖的东南端角,站在文峰塔下,看到这丹崖峭壁、梨花堆雪、杨柳依依的壮美奇观,写下这绝美诗句?有多少人曾立于此,环顾往视,慨然叹然?概不可胜数,就像此时穿梭于梨花白雪间的游人与蜜蜂,孰多孰少,究竟几何,谁能数清?
儿时,家有梨园几亩,见过父亲用粗粝的手抚摩着梨树粗粝的皮,觑着眼睛明察秋毫,剪去多余的、枯死的、腐败的枝子。他挥着铁锹挖下深坑埋下肥料,祈求生机和希望一同生发。他把梨白捧在手心里,凑上鼻子深呼吸,把那芬芳灌满心田,注入脉搏。他握着铅笔,用橡皮头点授花粉,点种果实,等秋来时,累累硕果就会挂满枝头。那时候梨花早已飞入尘土,菊花开遍梨园。
与父亲侍弄的高大阔枝不同,此间的梨树枝干多横着长,树皮黢黑,鳞片硕大,刻痕深深。“三四百岁的老人了,还能跟那壮汉一样猛着长?”读书时,同学少言寡语,没听他说过几句话,如今出口竟然总是那么形象。或许跟他返乡驻村有关,满脑子琢磨的都是村里的草木、家乡的发展。
老树稳果,盛名已久的莱阳梨不是盖的。别说照旺庄的茬梨了,就是谭格庄的香水、楞子、阳梨,也都是梨中精品,不论脆糯,都那么甜。我大学是在鲁西南上的,第一年的中秋节,班里搞联欢晚会,购买了一些水果,其中就有梨。同学咬了一口,说好甜,递给我一个,我摇了摇头没有接。看它那小小的个头儿、青皱的面皮,就似品尝到它酸涩的汁渣。年后,我扛着12个大香水梨回到宿舍,舍友咬了一口,甜汁梨汤差点儿流了一桌子。自此,在同学们的心里,莱阳梨不仅由耳闻变目睹,而且得到亲尝、认证。
一位老农抱着一个箱子走来,脸面如梨皮一样粗粝锈斑,笑容如梨花一样恬淡温和,眉眼如父亲一样风霜苍茫。黄绿底色的箱子上,莱阳梨的字样和图样相映相和。箱子里有几颗梨和几个瓶子。同学捏住一颗梨的蒂把提起,疑惑间,他手一松,梨子应声而落碎了一地,梨白如雪,梨香如饴。我的心头一震:原来这才是莱阳梨脆生甜津的正解。梨与雪之间不仅有着花与色的相似,更有着骨与质的相通。雪,才是梨的魂。
同学取出一个玻璃小瓶,六角柱形,盛着黑稠液体,那是梨膏,用梨配以蜂蜜、生姜、川贝母、麦冬等熬制而成,是药食同源的膳剂。开水冲服,那感觉就像雪遇热融化成的水,清凉透心,生津润燥,清热化痰。梨农几乎家家会熬,莱阳几乎人人都喝,更有不少厂家专门生产,远销给更多人。
还有一个玻璃瓶,大一些,圆柱形,里面盛的是白色固体状东西,很像凝固的猪油。同学说那是梨花蜜,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评价它“白如凝脂”,也是止咳润肺、生津平喘的好物。另有易拉罐和塑料瓶,装的是我们熟悉的莱阳梨汁。
过连理门,走梦鲤官道,观梨文化碑廊,梨园里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大人小孩,笑闹谈讲,那笑如花灿烂,如雪纯净,如丹崖红心之洁贞。
岁月无声,时光有形。再回到丹崖下,那风化岩石飞落的沙土,就是奔驹扬蹄的溅尘。那抹红色,可是那渴盼韶华驻足一语却始终不得实现的心痛遗留的血丝?粗粝如鳞片的树皮,盘曲似龙蛇的虬枝,壮粗可做床的枝干,循环往复的圈圈年轮,分叉处树窝里生长的茅草,梨农脸上手上的皱纹,似流年的河水,两岸的村庄和城镇,都是它的刻痕,它的足迹。轮回不变的是那红红的心皑皑的白,经冬历春,过夏及秋,雪酝花烟,酿得蜜脂,淬就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