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25日
愚僮
山东黄海海滨有一处极美的海湾叫凤河湾,湾边有个渔村叫凤河庄,刘姓是庄里的第一大姓。相传刘家头辈老祖迁居此地时,这里是西河入海口,是一片水美草肥、绵延数十里的蓝色河湾。庄西北二十余里是形似孔雀开屏的大望山,山上栖居着一对凤凰,时常飞到这广袤的蓝色河湾沐浴嬉戏,凤河湾便由此得名,大望山也成了刘家的祖山。
刘家祖上世代经商,颇有些田产,但到我父亲出生时家境已败落。祖父是个一米八多的山东大汉,红脸膛,粗嗓门,臂力过人。他生性豪爽、乐善好施,乡闾人称“刘皇叔”。虽然家底不厚,他却爱周济亲戚街坊里的穷苦人。这时全部家当除了西河边上的十几亩水田、沙岭边上的几亩旱田外,只剩下庄中心的那处老宅院了。宅院里有一株百年老榆树,是全庄最高的树。快到庄里的渔船归航的时候,爷爷便叫他弟弟聚魁——那时还是20岁出头的小伙,爬到树顶瞭望。在上面能将碧蓝的凤河湾一览无余,也能看到海上渔船归航的情况。大宅院南门临着庄里的东西主街。爷爷把临街的两间屋改成了茶房,长年卖些茶点。南来北往的过客爱在这里歇脚,这里便成了凤河庄的消息中心。
凤河庄本是个富庶的地方,离海只有二里,庄里的男人们大多以出海打渔为生。庄边蜿蜒绕过的西河长年水量充沛,滋养了方圆百里的肥沃土地。水多地好,粮菜好长,要鱼有鱼,要粮有粮,因此生在凤河庄是一件幸运的事。但父亲1942年出生的时候,却已经是刀光剑影的乱世。那时日本侵略军占领山东已四年多,伪军和土匪也经常肆虐横行。1943年1月,驻扎在陶镇等据点的约200名日伪军窜到鹫峰一带烧杀抢掠,制造了多起血案。
那时候爷爷常带着聚魁背着褡裢南来北往地跑生意,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奶奶便抱着几个月大的父亲在家看茶房。5月的一天,有两个从南口来的客人在茶房里低声说:“听说前几天有两个小鬼子在凤河湾的小口子洗海澡淹死了。枪和衣服还都在海滩上,放得好好的,人却不见了。小鬼子派汽船到近海跑了几圈,毛也没找着。” 另一个说:“那小口子方圆十里都没人烟。鬼子怎么跑去那儿洗海澡呢?听说鬼子派便衣队进附近村挨家挨户搜查,我们村已查过,估计也快到这儿了。” 奶奶听罢立时紧张起来。爷爷带着聚魁出门在外还没回来,不知是否遇上了麻烦。转念又一想,爷爷和聚魁是去北面的陶镇进茶叶,方向和南口是反的,应该没关系,便自我安慰地劝自己安心。
爷爷和聚魁是当天深夜回来的。放下两大袋茶包,爷爷和聚奎各自把腰后别着的两把尖刀收起来,放进了炕洞里。爷爷递了个眼色,聚魁便跟着他到了院里的大榆树下。爷爷脱了鞋,从鞋垫底下取出一个小油纸包。聚魁心领神会,接了油纸包就出溜出溜一气爬到枝繁叶茂的高处,把东西放进了树洞里,又撅下一些树枝别扎实,乍看像是个鸟窝。
“不是就去个陶镇吗,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爷爷一回到堂屋,奶奶就担心地问。又说:“有茶客说,两个小鬼子在小口子海里洗澡淹死了,都说鬼子要挨村搜查,你听说这事儿了吗?”爷爷愣了一下,问是谁说的。“两个从南口来的生意人,看着不像坏人。我假装没听见。”奶奶说道。爷爷定了定神,说:“我没听说过,跟咱们有啥关系?你别跟人传这事儿。”奶奶深知爷爷的脾气,他虽话少但很决断,不喜欢啰唆,便不作声了。
第二天早上,爷爷在院子里先打了一趟飞虎拳,随后就出门去西河边看菜地里庄稼的长势。他心疼聚魁,就没喊他,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奶奶终于找到了空,拿了个鸡毛掸子三下两下就把聚魁敲了起来。“你老实说,你们俩去陶镇到底是干啥去了!”奶奶非要问个究竟出来。“大嫂,你别打我了,我跟你说,但你可千万别让大哥知道,这真是掉脑袋的事。”聚魁抱着头说。
那天是阴历五月十七日,爷爷和聚魁下午在陶镇买好了茶叶,连夜往家赶。他们知道高家庄有鬼子的炮楼,附近盘查严密,还经常有巡逻队,为避免惹麻烦,就绕到高家庄东面的海边,那儿沙岭上黑黢黢的乱坟岗野路少有人走。进到沙岭荆棘丛生的黑松林,走了没多远就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爷爷坚持要过去看看,聚魁却紧张得不行,说都传这一带常闹鬼,尤其是女鬼厉害。爷爷一向胆旺,常独自夜走黑风口,从来不信鬼邪。聚魁不敢违拗他,只好悄悄地随在他身后循声而去。
这时忽然传来叽叽呱呱的日语,女人却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爷爷和聚魁轻手轻脚地
靠过去,透过松枝缝隙,远远地看到两个日本兵正要对一个全身戴孝的女人施暴。突然,一把利刃直直地从一个鬼子的后背穿透到前胸。另一个鬼子吓懵了,撒丫子就往海滩跑,远处两支步枪呈X型支楞在那里。他鬼哭狼嚎着边跑边回头看,还没跑出几步,一个黑影从树后闪身出来,迎面一刀正插入他的腹部。爷爷看了一眼聚魁,笑笑说:“你行啊,刚才不还说怕鬼吗?见了鬼子反倒不怕了。”
这个全身戴孝的女人是平家村的。几个月前她丈夫去鹫峰赶集,碰上鬼子扫荡,尸体是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就葬在这乱坟岗上。今天她来上百日坟,没想到又碰上在海里洗澡的鬼子,她的哭声招来了他们。“也还好,你的哭声也招来了我们。你抓紧回去吧,这俩鬼子肯定是从炮楼里出来的,天亮不回去定会有大麻烦。”爷爷对女人说。女人跪下磕了两个头,仓皇离去,消失在暗黑的夜色中。
爷爷和聚魁抓紧时间合计了一下,在海滩边靠近黑松林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把两个鬼子的尸体埋了,在上面斜插了三根松枝作为标记。他们又把沙滩上鬼子的军服和步枪背上,连夜向南走5公里到了小口子,把军服整齐地码放在沙滩上,枪按原样支成X型。这么做主要有三个考虑:一是小口子离所有的村庄都很遥远;二是小口子风急浪大有暗涌,以前不习水性的人也有出过事的,小鬼子在这个地方游泳出意外也算合理;三是衣服摆放的位置远离埋尸的地方,即使放狼狗也不好找。
聚魁说完,奶奶像彩塑泥胎一样,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我的老天爷,你们胆子怎么那么大呀?”她战战兢兢地说。此后奶奶更不敢再问爷爷去陶镇的事,大家都心照不宣。日伪军为了找这两个失踪的鬼子,把周边村庄查了个底掉,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一天,伪保长跑到茶房来,刚巧爷爷在。他说:“刘皇叔,你是刘家长房,上月二十七日那天你们刘家的人都在吗?有没有人去南口?”“都在啊。收麦子了,活都干不完,全族人几乎天天都睡在地里。这时节谁去南口?”爷爷腰背绷直,眼睛直盯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那就好,那就好。”伪保长识趣地离开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有个打卦算命的先生走进茶房。他要了一个大碗茶,呷了两口,捻着胡须,朗声念道:“微山湖上逢侠客,大望山下会旧友。皇叔声名闻遐迩,何妨再赠一壶酒。”奶奶听他这么说,便上前问:“大哥,莫非你认识我男人。”先生点点头。奶奶正待再问,聚魁走上前来,说:“我大哥正等先生算一卦,快里面请。”
爷爷和先生在堂屋坐定寒暄了几句,便请先生到里间叙话,又吩咐聚魁道:“去拿过来。”聚魁爬到树上去,一霎时便取了下来。先生把油纸包打开,看了一眼说:“这份情报太重要了,我得连夜带回去交给王强队长。”
他神情严肃地盯着爷爷,说:“那两个鬼子,是你干的。”爷爷点点头。“真是乱来,你身上带着这么重要的情报,却节外生枝。”先生似乎有些生气了。“我们不是乱来,那两个鬼子要强奸妇女,被我们撞见了。”聚魁看着爷爷闷不作声,实在憋不住了,就把杀鬼子和后续处理的经过全说了。先生听罢沉默了片刻,说:“原来是这样,那你们做得对,处理得也还好,就是那两个鬼子埋得够深吗?”他眼神里透出一丝疑虑。
先生走后,夜半时分,爷爷和聚魁拎着铁锹径直赶去高家庄海边的黑松林,却发现原先在埋鬼子的地方插的三根用作标记的树枝已经不见了。原来,这几天是大潮,海水上得远,把树枝都冲跑了。这黑松林南北绵延几十公里,上哪儿找。聚魁叹了口气说:“也不能怪我们,用匕首挖坑能挖多深呢。”两人又去找那个寡妇哭的那座坟,可是乱坟岗里无名坟连成片,长得都一个样。这下是彻底没招了,只好作罢。
转眼两年过去,已经是1945年5月。天气一如两年前一样炎热,可大家都说,鬼子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正当漫长艰苦的抗战微露曙光的时候,一个意外事件发生了。估计是赶上天文大潮,两个小鬼子的尸体居然被冲出来了。伪保长陪着鬼子队长去现场查验,确认是失踪的两人。两人身上都有刀口,确认是被杀死而非淹死。消息传开,十里八乡的乡亲立时紧张起来,听说鬼子扬言要报复屠庄。
当天夜里,算命先生又举着卦幡来到茶房。爷爷赶忙将他请进里间叙话。先生说:“鬼子准备两天后行动,以高家庄炮楼为中心,对周边村庄进行大扫荡。日伪军加起来估计有两百多人。为了营救老百姓,飞虎队和县武工队决定提前行动,炸掉公路线上的筒子河大桥,相机端掉敌人的高家庄炮楼。今天务必连夜通知乡亲们尽快转移,投亲靠友。”爷爷一脸的惭愧,恳切地对先生说:“还是你批评得对,都是我那次节外生枝惹的祸。”“你也没错,是为了保护老百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来个将计就计,将错就错。”先生拍着爷爷的肩膀说。
奶奶抱着爸爸和村里的乡亲们全都转移了。爷爷和聚魁坚持留下来,他们要以二人之力誓死守护这个村庄。临近中午的时候,一支日伪军队伍开向了凤河庄。茶房面向大街的大门豁然敞开,爷爷端坐在茶房的大桌前,桌面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聚魁腰上还别着那把匕首,爬到了大榆树上,一边观察一边大喊:“鬼子到村口了。”伪保长走在最前面,他远远看见端坐在茶房里的爷爷,问了一句:“人呢?”“都在呢!”爷爷声如洪钟。鬼子小队长显然怕有埋伏,远远地跟在后面。他把指挥刀举向半空,正准备劈下来下达开火的号令。轰轰轰,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只听得聚魁在树上大叫:“大桥炸了。大桥炸了。”鬼子队长慌了,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砰砰砰,又是一阵巨响,聚魁在树上又大叫:“炮楼炸了,炮楼炸了。”庄外四围响起了轰天雷般的炸响——其实是一种大号爆竹。日伪军慌乱得没放一枪就火速从庄里退了出去,沿途遭到武工队袭击,又扔下十几具尸体。炮楼里留守的伪军投降后,武工队用炸药把炮楼彻底炸塌了。日伪军残部只好退守到县城。龟缩了三个月后,他们终于举起了白旗。
历经磨难的爷爷很长寿,一直活到90岁才离世。关于这段故事,爷爷讲得不多,但聚魁爷爷却讲得很细。在我心中,他们都是大英雄,夜里敢走黑风口、路遇危难挺身而出的大英雄。40年后的一个夏夜,12岁的我独自闯完了黑松林回到家,爷爷一见我就电闪雷鸣:“你个小东西,大晚上去哪了?”“爷爷,我去黑松林逛了逛,我去看了看你杀鬼子的地方。”我有点自得地说。爷爷愠怒的皱纹顿时舒展开,说:“还逛了逛,胆子不小。你不怕小鬼子的魂出来报复你呀?”我大声说:“爷爷,你们在鬼子刺刀面前都不怕,我还怕它个鬼吹灯!爷爷笑了,说:“好小子,不愧是我的孙子,像个好汉。”他起身健步走到那棵百年老榆树下,大树愈发葱茏茂盛。他望着高杈上聚魁早先搭的那个吊床,说:“小子,上去看看。”我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树巅。“爷爷,看见船灯了,咱庄的船队回来了。” 我欣喜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