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25日
邵明媚
土石堆成的塂,向北之坡尚未倾斜便被截断。悬崖呈90度,崖顶内拗,加上松滑的泥土沙石,尽管有小灌木可供抓手,再灵活的“猴子”也难攀缘。“猴子”们捂着被灌木划破的衣裤,挥手将母亲的呵斥和父亲的棍棒从脑边挥走,打着呼哨去沟崖里翻蝎子、到草丛里围青蛇去了。
沙石滚落,在水中激起一连串的声音,叮铃铃,扑通通。一条宽宽的河道载着金黄的细沙和纤窄的细流,自北向南而来,遇塂崖阻挡又折拐向西而去。几块平面大石仰卧在水边,两个洗衣盆,一红一绿,盛着半盆衣服。两个小女孩儿,一个梳着麻花辫,一个扎着高马尾,坐在大石上,边洗衣服边叽叽喳喳。风把她们的话带到了崖顶树梢,藏在叶子里的麻雀说听着像唱歌。歌声停了,麻雀探头发现小女孩儿不洗衣服了,低头悄声看着什么。两条小鱼正在啃啄小女孩儿的脚,一下一下又一下,痒痒的,可女孩儿不敢动,话也不敢说,怕惊了小鱼。风自崖头叶尖俯冲回去,撩起麻花辫女孩儿的发梢辫尾,扫痒着她红红的面颊,她亦没有动。她的脸在水中荡漾,小鱼游过她的嘴巴、脸颊、眼睛,经过刘海,又顺着麻花辫游回来啄下她的脚跟。
一群小鱼,逆流而上,摇摇而来。河底铺着褐白石子,河水清澈,水纹波荡,小鱼的身体几乎透明,若不是它们集群出游,脊背带青,还真是难以识察。“猴子”们不知何时回来了,竟不再上蹿下跳大呼小叫,一个个敛声屏气蹑手蹑脚。一只“猴子”蹲在上游,手里拿着捞网。其他“猴子”从下游往上踩水,鱼群被赶着一直往上游。小女孩儿也屏住呼吸,盯着鱼群。风在岸边塂坡水上穿梭,试图捕捉声音,却连鸟叫虫鸣和叶子的娑婆声都没能卷到一丝,只好也悬在水面上看鱼。眼看鱼群行将游入网,不知是谁拉响了警报,鱼群调头,四散回游,向下而去。“猴子”们扎撒着手,横过脚板,想要阻挡,鱼儿们从他们的手指缝里、脚背上钻游滑过。凝固的空气碎裂,女孩儿们松了口气,“猴子”们叹气跺脚嚷声朝天。麻雀从叶丛里钻出来去追蹁跹的燕子,蛐蛐、蝗虫们也放开嗓门唱起歌。一下子涌出这么多声音,风一时不知该追哪个,哪个都好听,它开心难抑地跳起转转舞。
“猴子”们又凑在一起,竖起耳朵,嘀咕几声,手指崖顶,呼啦散开,顺着机井山坳蜿蜒而上,绕过石头小屋不见了。女孩儿们知道,他们这是去捉蹬倒山(大型蝗虫类昆虫)了。
两个女孩儿从河水中拔出脚丫子,踩上沙滩。细白的沙子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烘着脚心。她们精心选了几块玻璃珠大小、白润如玉、隐着红丝或褐斑的石子,装进口袋,约好回家后“拾巴骨”(即抓石子)。高马尾伸手一指,轻呼“沙窝”,麻花辫也发现了一个。两人刚要趴下,一只蚂蚁经过,失脚掉了进去。六肢紧刨向上攀爬的样子,足以说明它的心慌程度。它越是努力向上,沙子越是向下滑滚,它更加迅速地拨动六肢。离漏斗边缘越来越近,小蚂蚁看到了希望,忽然一股扬沙将它摇摇欲坠的身体打落至坑底,两只无形的手将它钳住,只剩挣扎的份儿。不一会儿,挣扎停止,它成了一个黑点儿,蜷在坑底一动不动。女孩儿们知道,它被“沙里蜢”(即蚁狮)吸干,死了。沙里蜢是蚂蚁的天敌,这个漏斗形的沙窝是专门为它设下的陷阱。
女孩儿趴下,对着沙窝用鼻子出气,发出低沉而连续的“嗡嗡”声。漏斗壁的沙子在声波的震动中簌簌滚落。两只沙里蜢钻出来,女孩儿一人一个捏出来放在各自的手心里。它们其貌不扬,跟沙子的颜色一样,大大的肚子小小的脑袋,左右各两条腿,或许叫手更合适,一长一短,一细一粗。脑袋前边的两个大钳子最引人注目,红色透明,粗壮有力,两柄弯刀对向成圆。它就是用这两把钳子钳住蚂蚁的吧。
风从北面吹来,一股香草的甜钻入鼻腔,女孩儿扔掉沙里蜢向北岸跑去。两只沙里蜢动作迅速,倒退着钻入沙地,瞬间沙地上又增加了两个漏斗沙窝。一只蚂蚁舞动着六条腿爬过来,黑色油亮的脊背反射着阳光。
河的北岸绿草如茵,草叶招展匍匐就像大黄狗的毛,让人想伸手抚摩一番。女孩儿最喜欢秋天白茅恣意舒展摇曳,大黄狗从中跑出来,毛发被风向后吹撩,随着它的跑跃上下波涌。此刻她不想大黄狗,只想软糯柔嫩清甜的茅花穗芯。她们扎进草丛,唱着歌谣“谷荻谷荻,出来拉犁”。找到红色茅尖、身体鼓胀的茅芽,她们便停止歌唱,轻轻捏住,缓缓拔起,黄白水嫩的牙根让她们口腔里口水翻涌。双手捧捏,用两个大拇指指盖掰开,白色的茅穗软着身子骨出现。女孩儿将它含在嘴里,美极了,比阳光还暖,比河水还透,比水风还柔。
岸边站着一棵柳树,长长的绿丝绦像瀑布一样垂挂,扬起树梢去牵风的衣角。华盖之上立着一只喜鹊,翘了一下黑长尾羽俯冲而下,在女孩儿头顶急转直上,“喳喳”叫着向东塂飞去。麻花辫抬起头,苹果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喜鹊的尾羽在蓝天白云间划下黑色的弧线。
弧线消失,视线收回,麻花辫不见了,我站在漫水桥上向东望。两岸葳蕤依旧,塂崖挺拔依旧。硕柳还站在岸边,腰身更粗,柳条更长,不追着牵风的衣角了,改探水里跟鱼儿嬉戏了。河流纤窄不再,如今宽可跑船。沙滩消失,芦苇更盛白茅,一丛丛散布在河道里、两岸边,鱼儿、蛙们和雀鸟们有了更多躲藏的乐趣。
身旁的小女孩儿,手持芦苇花,一会儿抚弄它白软的绒毛,一会儿将它垂放到水中,看水流给它挠痒痒,逗弄游来游去的鱼儿。
若干年后,她是否也会站在河流的某个位置向着某个方向看,在往日时光与当下的情景交错中沉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