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01日
明媚
迈上十七级石阶,走过刘海粟的雕像。路两边翠绿的杏子压枝,麦黄可见。向右一转,悠然见南山。
一位老者,正背对南山在地上写大字。他手中舞动的不是笔,竟是拖把。醮的也不是墨汁,而是清水。一旁,一只绿色塑料桶里,水波微漾。
老者笔走龙蛇,地书龙飞凤舞。山风微拂,竖排成列的大字渐写渐消。歪头瞪目,我努力辨识,看出老者写的是“你是人民的喉舌,人民解放的组织者宣传者”。一般人写书法不是唐诗宋词就是古文名篇,不然则为名言警句,写宣传口号的甚为少见。我不禁细细打量。老者穿着宽松的棉麻衫裤,短须长发,灰白夹杂,面容平静,神态平和,专注于手中的拖把和笔下的书法,似乎独立于这清晨渐渐醒来的喧闹,又似乎与这山动静一体。
“孙瑞夫敬题”。老者写完最后一笔,拖把入桶,举杯喝水,额头渗汗。老者叫孙瑞夫?好熟悉的名字。喝完水,老者没有放下杯子,而是握杯抬头定睛,神情肃穆。顺着老人目光看去,一面巨大的石碑立于眼前,“煙台日報”四个大字赫然入目。格栅,小字,不规则的石碑,竟是撕下的旧报纸一角。“創刊号”“發刊”等字样,提醒我这不是一张普通报纸的一角,而是《烟台日报》创刊号的一角。
孙瑞夫不是眼前的老者,而是开国少将,1945年《烟台日报》创刊时任烟台市市长。“你是人民的喉舌,人民解放的组织者宣传者”,是其为纪念《烟台日报》创刊撰写的话。老者定然与孙瑞夫或者《烟台日报》渊源深远。果然,老者说他的祖辈就是办报人,爷爷是《烟台日报》印刷厂的排铅工。
“我爷爷最初是鲁东日报社印刷厂的排铅工。《鲁东日报》是日本人办的。1945年战败后,日本人跑了,产业都被我党接收了。但当时的工人心里慌啊,虽然没少受日本人剥削压迫,但毕竟是给他们干活儿,不知道以后什么形势,于是跑得跑散得散,我爷爷也藏了起来。
“一天,家里来个小媳妇儿,动员我爷爷回去接着干。她让我爷爷把心放到肚子里,说虽然是给日本人干活儿,但能理解,都是为了活命,况且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共产党带领大家翻身做主人,以后都是给自己干,再也不用担心受剥削遭压迫了。小媳妇儿话说得恳切,掏心掏肺的,我爷爷沉吟着不说话。我奶奶看见小媳妇儿的胸脯鼓胀,湿了一大片,一问才知道,为了办《烟台日报》,她把吃奶的孩子撂在莱阳,跟于大申几个人步行两天来到烟台。刚生下我爸没多久的我奶奶,眼泪哗地流了下来,一把扽到我爷爷的大腿上,说:‘还想啥呢?听大妹子的,快回去,赶紧的!’这个小媳妇儿就是宋兹心,原来是大众报社通联科的科长,调来任烟台日报社的副总编兼编辑部部长。于大申原来是大众报社的编委、编辑科长,调来任烟台日报社社长兼总编,后来创办了《河南日报》,干到了河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
“就这样我爷爷又回到了印刷厂。日本人走的时候,能搬走的机器都搬走了,搬不走的都砸了,机器损坏很严重,连铅字也不能铸。我爷爷只好跟着宋兹心步行两百多里地到驻地莱阳的大众报社去买。作为宣传阵地,报纸向来站在意识形态的制高点。作为中共烟台市委机关报,《烟台日报》的创刊时间紧任务重。9月初,胶东区党委做出决定,9月18日《烟台日报》的创刊号就出现在烟台的街头巷尾。
“我爷爷说,当时的条件实在是艰苦到家了。宋兹心他们没有宿舍,睡在壁橱里,社长于大申也不例外。于大申的儿子于友先从蓬莱来看他,晚上跟他一起睡壁橱。后来于友先当了国家新闻出版署署长。之后,每当有困难家庭的孩子睡壁橱,家长不忍心或者孩子不乐意,就有人说,说不定也能睡出来个新闻出版署署长呢,就算睡不出个署长,总能睡出个局长来。”
“哈哈哈……”我们一起放声大笑,笑声驱散了晨雾,阳光更透亮了,身边围着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们的先辈总是能够苦中作乐,这种乐观主义精神是他们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
“当时的烟台,虽然是解放区最大的沿海港口城市,但市里连公交车都没有,自行车也是稀缺货,记者外出采访基本全靠腿。初来乍到,从《大众报》调来的五人小组,几乎两眼一抹黑,出了门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上哪儿找线索做采访?没有新闻办什么报纸?
“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这点儿困难怎么难得倒久经斗争考验的战士?他们一手拿枪一手握笔,没有线索就找线索。白天奔波采访,晚上写稿编稿,只用了十几天,就创办了我党第一份解放区沿海城市党委机关报。
“那段时间,太难忘了。我爷爷说他白天修机器,晚上护厂子。厂子还是那个厂子,主人换了,感觉也变了,从谨小慎微惶惶不可终日变成舒坦展扬开朗。当他捧着那张红色油印的创刊号时,手止不住地颤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上面的字是他用手一个一个排出来的,又像是从他心里一个一个走出来的。以前排印日本报纸,看着上面的日本人举着刺刀呲出獠牙,中国人被蹂躏糟蹋,他的心里憋屈、愤懑、屈辱。如今是‘解放区的天晴朗的天’,别提多畅快了。
“孙端夫当时任北海军分区司令,带兵解放了烟台,兼任烟台市市长。《烟台日报》创刊时,他写下了这句话,”老者指了指地上快要风干的字迹,“成了办刊理念。”
“一般人说起‘九一八’,就会想起那个屈辱的日子、那段屈辱的历史。可对烟台人尤其是烟台报人来说,‘九一八’还有另一重意义,那就是《烟台日报》的诞生日。
“《烟台日报》9月诞生,10月就遇到大事件,而且是轰动世界的涉外事件。5艘美国军舰停泊在芝罘岛与崆峒岛之间的海面上,打着保护侨民利益的旗号企图登陆。这是中国的领土,我们用了8年时间打跑了日本人,现在你美国人想来占,我们岂能答应!烟台老百姓在海岸街集会,向隔海相望的美国军舰抗议。部队和民兵积极备战。没有撕破脸,美军就还是友军,我们还得维持表面的和气。这是场特殊的斗争啊。
“新创刊的《烟台日报》,密切配合这场特殊的斗争。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报道群众集会情况,一路报道谈判情况。最终我党我军取得了胜利,美国军舰灰溜溜地开走了。”老者笑了,围听的人笑了,树上的鸟儿也笑了。
“《烟台日报》创造的历史可真不少。作为沿海解放区最早的党报,在艰苦的环境中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培养了一批专业报人。1948年受命南下,在河南、安徽、江苏、浙江等新解放区创办党报,为咱们国家报业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新世纪以来也一直走在前面,2007年第一个提出‘全媒体’概念,2008年创立第一个全媒体新闻中心,2015年从电脑端转移到移动端,现在更是全媒体融合发展,始终走在时代前列啊。”老者如数家珍。我心中的好奇不断上涌,不禁张口询问:“老先生怎么称呼?您是不是也在《烟台日报》工作?”
老者将水杯装进侧身的大口袋里,拎起拖把,提起水桶,挺身迈步,边走边扬声说道:“《烟台日报》,是我的家。”
目送老者离开,我眼垂于地。水迹升华的地书浮摇于脑海,与日常翻阅的报纸印象交错。定睛报纸石碑,心中不免翻转:天天翻看报纸,却从来不曾了解过她的历史,从来不知道她的诞生、成长经历了多少波折。而恰恰是这些波折,造就了她如今壮阔辽远的气象、庄雅韵致的格调和丰厚典硕的内涵。
她造了一扇窗,推开就能听到内外时政,看到宇宙山川,感到文化气息,受到教育感化;她备了一面镜子,为你折射生活百态、世相人情,帮你透视生命本真、生存本质。不论你是什么人,从事什么职业,处于人生的何种阶段,你的所思所想所急所盼,都在其中。对很多人来说,《烟台日报》不仅是一份沉甸甸的报纸,更是一本厚重的大书。
对于爱好文学的我来说,她更像是心灵家园,每天都要进去坐一坐。最初是赏,跟随其中的文字浏览烟台风光,品咂胶东风味,感受夷齐风情。光赏不尽兴,也会拿起笔来写下步履足迹、情感心路、思虑见识。如今再翻看报纸,我有了不一样的感受。这里不是看台,你不是看客。这里不是一间空屋子,你不是独自言说。这里是舞台,人生大舞台,你在台上说我在台下听,我在台上说的时候你也在台下侧耳凝神。台上台下,报纸内外,我们在交流。虽然没有声音,却最适合心灵诉说,情感脉脉。
想起老者的那句话:“《烟台日报》,是我的家。”
愿我们的家,永远风和煦,雨调顺,花满蹊。
(明媚,全名邵明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烟台市散文学会副会长,烟台市文学创作研究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