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藏在电子信号里的年轮

2025年05月30日

岳立新

母亲的眼睛要做手术,我连夜驱车赶回老家。一大早,我们就来到了眼科医院,来来回回一项一项地做完相关的检查,与母亲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待检查结果。见母亲手里拿着表面已经掉了漆的老人手机,我接过来翻看,发现这个老掉牙的手机里,存着28条未发送的短信,草稿箱里塞满支离破碎的符号,像春日里抽芽的柳条,轻轻摇动着我的心脏。

这部手机是小妹给母亲买的生日礼物。那天小妹把手机塞进母亲那树皮般皲裂的手心里,母亲像捧着块烫山芋,眼底泛起孩童般的惶恐:“俺连钟表都认不好哩……”话音未落,沾着泥土的拇指已把挂绳缠在枯竹似的手腕上。

手机有了,但最初的教学比刨十亩地还艰难。在炕下的地上画出九宫格,我和大妹小妹轮流用烧火棍教她认数字。“1是房梁,2像鸭子……”母亲布满老年斑的脸几乎贴在炕席上,枯瘦的食指在数字“5”的位置反复摩挲——那是紧急呼叫键。

收到母亲的第一条短信是在深秋时节。屏幕上歪歪扭扭地躺着五个字“风大,多穿衣裳”,每个字都大得像要撑破边框。后来我才知晓,她每天晌午蹲在村委会的宣传栏前,举着手机比对宣传栏里的天气预报,然后用指甲在数字键上一下一下地刻出那陌生的汉字。老支书说常看见她举着手机在日头下对照,像株倔强的向日葵。

渐渐地,草稿箱里开始出现奇异的符号。“O”代表鸡蛋,“△”是草帽,有次收到一串“~~~”,直到视频时看见她晾在院里的新被褥才恍然明白——那是晒得蓬松的棉花。最惊心动魄的是那个雪夜,手机突然疯狂震动,17个未接来电后跟着条空白短信,拨回去才知母亲在猪圈摔倒了,情急之下把整个键盘按得发烫。

2003年,在军营拼搏了六年的我因表现突出被保送军校。大学录取通知书到的那个夏天,母亲掏出按键磨损严重的手机,当着亲戚们的面给我发短信:“俺大儿要去省城念军校了!”11个字里有6个错字,却让在场的长辈们湿了眼眶。去军校报到的前几天,我请假回了一趟老家。夜里,我偶然起夜,看见母亲蹲在丝瓜架下,借着月光反复练习输入我的名字。屏幕的微光映着她鬓角的白霜,像落了雪的冬青。

一次寒假结束返程时,母亲执意要拎着行李送我。踏进候车大厅望着栅栏外的母亲,顿时有了朱自清《背影》里面的感觉。

一路上公共汽车走走停停,延续着我对家乡的恋恋不舍。下车之后的济南,雨雪霏霏,离别的落寞让我感到心酸。我翻遍所有的行囊,找不到钱包,打电话给母亲,说我的钱包不见了,幸好衣服兜里还有点零钱,可以坐公交车回学校。刚回到宿舍,突然手机响了,短信来自母亲:“儿子,给你打了点压岁钱。”

如果说父子之间的爱是深沉的,那么母子之间的爱比较就是比较琐碎的。慢慢地,母亲的短信日渐规整起来。“麦黄了”“降温了”“狗下崽儿啦”,还有我在学校被评为优秀学员的时候,母亲那三个颤抖的感叹号,每个短信都像饱满的麦粒。后来,我看见了母亲藏在枕头下的“密码本”,眼泪倏地砸在那一页页泛黄的烟盒纸上——那里躺着的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汉字,此刻化作锋利的冰棱,刺得我喉咙发紧。

“手心向上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们长大了,母亲变老了。至今,母亲那个老掉牙的手机里,仍然保留着那28条未发送的短信。那些残缺的文字,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纳鞋底的红棉线,穿越73载光阴,沉淀成电子信号里的年轮,洇浸成沉默却将我的心扎得生疼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