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芳

我房间的柜子里，一直珍藏着一只茶杯。这是一只普通的茶杯，底色明黄，杯身盘踞着一条钴蓝的龙，鳞爪飞扬，似要破壁腾空。杯内的白瓷缀着淡黄锈斑，如岁月拓印的旧照片。这又是一只不普通的茶杯，这是父亲用了几十年的茶杯，也是他留给我的宝贵的遗物。摩挲杯沿时，我恍惚能触到他掌心的温度——这只茶杯，曾盛过父亲的半生风雨。

父亲离我们而去已经整整十年了，失去亲人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但父亲血脉里那些珍贵的东西却历久弥新，如这只茶杯，在我的记忆里永不褪色。

父亲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酷爱喝茶。茶香和书香浸润着父亲的灵魂，也增长着父亲的智慧。那杯里不断沸腾的茶香，如一股股清泉，源源不断地给予父亲精神上的力量。由于身体和家境原因，父亲一直在家乡教书，他把年轻时代的高远志向，默默地转化成对乡村孩子的爱。

由于家乡地处偏僻，教育落后，能考上高中的学生极少。当地分管教育的领导知道父亲的才华，希望父亲出马扭转往年中考不利的局面。其实，父亲对当地的教育现状早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那时的父亲，由于年轻时落下的病根，一到冬天就犯哮喘，得打吊瓶治疗。即便那样，父亲在身体状况不佳的情况下，仍然不顾母亲的强烈阻拦，爽快地接任了毕业班班主任这一“重任”。他当时就承诺：要通过一年的努力，让班里的孩子都考上高中。这句话分量挺重，在当时一些人看来，这种想法是异想天开，因为前一年，整个中学只考上一名高中生。父亲的话掷地有声，他针对乡村师资薄弱、孩子基础差等特点，在调动其他任课老师积极性的同时，对每个学生作了细致入微的分析。他根据每个学生的实际情况，为他们制定了不同的学习目标。他熬夜写教案，茶杯总在案头，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学生们说，王老师的课像说书。诸葛亮借东风，鲁肃劝孙权，父亲信手拈来皆是典故。讲到激昂处，他猛灌一口茶，咳嗽声被茶水截断，粉笔继续在黑板上疾走。拿着茶杯去课堂，是父亲给自己带病的身体的唯一“特权”，而他就是拖着这样的患病之躯，扭转了偏僻落后乡村的教育状况。那一年中考，父亲带领的毕业班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除一名学生发挥失误外，其他全部升入重点高中。这在那所偏僻的乡村中学里，创造了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父亲的乐观、豁达和正直总是感染着、鼓舞着、鞭策着周围的人。“一个人活着，应该让周围的人因你而幸福快乐。”这是父亲时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那年冬天，父亲的老毛病——肺气肿又犯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到家里给他打吊针。父亲看起来很痛苦，眉头一直紧拧着，手里仍然拿着茶杯。那茶杯里的清香氤氲在整个屋子里。父亲的手颤抖着，眉头却慢慢舒展开了。

顺着父亲的目光，我看见走进来两个人，一名高考落榜的男孩和他的爸爸。男孩的脸上布满愁容，男孩的爸爸则是满脸困惑。父亲用关切的目光看着男孩，然后满脸微笑地对孩子的爸爸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来一年，一定没什么问题。父亲一边吩咐我为客人倒茶，一边与男孩推心置腹地交谈起来。“茶要趁热喝，事要回头看。”他推过自己的茶杯，氤氲的热气中，男孩的眼泪跌进茶汤里。父亲为他制定的复习计划写满了三页纸，末了还添了一句：“《三国》里鲁肃能忍，你也要忍这一时。”第二年，男孩果然如愿考上了大学。

“有些茶，要慢慢品味才能体会其中味道。”父亲总是一边品着茶，一边不经意地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父亲出身书香门第，爷爷是当地的秀才，但父亲并没有死学知识，他传承了上一代人的学习传统并发扬光大，在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中重新塑造自我。

在这只茶杯的陪伴下，他写下了一篇篇渗透着理性，对社会、对教育、对人生有着独特认识和感悟的文字。父亲一生的智慧和积淀，行诸笔端的有《强者论》《客观条件和认识运动》《鲁肃其人》等。其中，《鲁肃其人》曾在国家级教育刊物上发表并荣获特等奖，而其余的文字已在他的子孙中传承开来。他那遒劲有力的笔总能入木三分地针砭时弊，弃恶扬善。每次读父亲的文章，我都会为他深刻的思想所折服，也能从中清晰地明辨是非，懂得去脚踏实地做好每件事情。

边喝茶边聊天，曾是父亲与我们团聚时的天伦之乐。临终前，父亲仍攥着茶杯，给我们讲《草船借箭》。他沙哑的声音混着茶香，在屋里浮沉：“诸葛亮赢在‘等’字……有些茶，急饮烫喉，慢品才回甘。”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我总能看到父亲那永远充满希望和活力的身影。他走后，茶杯被我锁进柜中，却锁不住茶香——它从杯壁的裂纹里渗出，渗进我批改的作业本，渗进儿子伏案的台灯下，渗成一条潺潺流动的河，流水声一声轻，一声重。如今孩子们都在自己的事业上或学业上不懈地追求着，勇攀更高的山峰，在人格上塑造完美的自我。父亲的那杯茶里浸润的智慧，已源源不断地渗透到子孙后代的血脉里，还会绵延得更深更远。

我打开茶柜，取出尘封已久的茶杯，泡上一杯绿茶。杯子里的茶叶翻转着，把我带回与父亲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我想，父亲从没有离开过我，就如这茶香，如这茶杯给我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