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里的别册

2025年05月23日

长水

晨光漫过黄海,在毓璜顶的松针上凝成细碎的珠光。我立在学院长廊的落地窗前,望着远处海天一色的蓝,忽然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以主人的姿态在此迎接朝阳。在烟台工作的两年时光,像一本被海风浸染的线装书,此刻正被无形的手轻轻合上扉页。那些海浪般起落的日常,突然在离别的褶皱里显现出晶莹的盐粒。

记得初来时,中文系的老张递给我一筐带露的樱桃,说是昆嵛山北麓的早熟品种。紫红色的果实上凝着薄霜似的果粉,咬破的瞬间,酸甜的汁液里竟有些许海腥气。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果农会在冬末往樱桃园撒鱼骨粉,让海陆的精华在根系深处相逢。这或许就是烟台的隐喻——所有看似不相干的元素,总能在某个维度达成默契,如同蓬莱阁飞檐上垂挂的铜铃,在风起时与海涛的和鸣。

我办公室的窗台上搁着学生送的海玻璃。这些被潮水磨去棱角的玻璃,原是渔家酒瓶的残骸。它们经年累月地在浪涛里翻滚,竟化作翡翠般的颜色。有时备课至深夜,抬眼便见月光穿过这些半透明的晶体,在《文心雕龙》的笺注上投下粼粼波纹。年轻的学子们常来探讨李商隐的无题诗,却不知他们眉目间的朝气,恰似涨潮时分的养马岛礁石间跃动的浪花,每一朵都裹挟着未解之谜。

最难忘那个深秋的暴雨夜。渔市码头的王师傅得知我独居,竟顶着八级风浪送来半篓活蹦乱跳的爬虾。他说九月海水转凉时,这种虾的膏黄最是肥美。我们蜷在教师公寓的狭小厨房里,看青灰色的虾壳在沸水中渐染霞光。窗外的狂风撕扯着法国梧桐,砂锅里的姜片却在米醋中舒展成半透明的蝶翼。老渔民讲述着他祖父遇见海市蜃楼的往事,那些带着咸味的故事,比任何文献的记载都更接近《山海经》的魂魄。

每周三的清晨,我都会沿着滨海路慢跑。浓密的海雾常把海岸线揉成洇湿的水墨卷轴,跑着跑着,防波堤上的钓鱼人就成了画中的樵夫,晨练的老者恍若骑着青牛的道士。某次在月亮湾撞见赶海的妇人,她们的胶靴上沾满了闪着荧光的夜光藻,弯腰拾贝的姿势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原来最朴素的劳作,亦能成就流动的美学。这些吉光片羽,后来都成了我讲授《诗经》农事诗的鲜活注脚。

文经学院后面的凤凰山,是我与古代先贤对话的秘境。春分时满山野杏花白如雪,让人疑心会遇见醉卧花荫的嵇康;深冬崖柏苍黑如铁,又似屈原行吟泽畔的剪影。某日偶得半片残碑,苔痕斑驳间隐约可辨“光绪六年重修”的字样,忽然懂得了张岱“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的意境。这山如同未装订的史册,每块岩石都是待解的密码,每阵松涛都是往圣的回声。

离校的前夜,学生们在蓬莱春酒楼设宴为我送行。海胆蒸蛋凝着月光似的柔光,天鹅蛋贝肉在蒜蓉里微微卷曲,如同正在书写的逗号。觥筹交错间,班长小吴忽然捧出全班手抄的《登州府志》节选,泛黄的宣纸上,每个人的字迹都是独特的潮汐。我看着那些或娟秀或稚拙的笔触,想起了《文赋》里“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句子。这座城市馈赠予我的,何尝不是一部用涛声装订的地方志?

此刻,拖着行李箱走过码头,渔船正鸣着长笛出港。卖海石花的老人依旧在摊前摆弄他的贝壳风铃,叮咚声里藏着整个黄海的晨昏。我知道那些腌制在记忆里的片段,会像张裕酒窖的橡木桶般,在岁月深处静静酝酿。当飞机冲破云层的刹那,舷窗外烟台最后的轮廓,恰似一页被风掀开的书角,等待着某个潮汐重启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