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咸肉,想起有母亲的日子

2025年05月16日

张铁鹰

以前,我读过一首名为《一碗咸肉》的诗:“前天,我回家/锅里有一碗咸肉/昨天,我回家/锅里没有一碗咸肉/今天,我回家/做了一碗咸肉/放在妈妈的坟前。”我至今也不知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只是隐隐觉得,他(她)生活的地方,应该距我老家不远。

汪曾祺曾说,“中国不出咸菜的地方大概不多”;周作人也说,他的家乡“整年吃咸极了的咸鱼和咸极了的咸菜”。而在我们老家,除了“咸极了的咸菜”,还有咸肉。

我们小时候,杀了年猪,要卖掉一大部分,剩下的,母亲会将五花肉切成一个个正方体,腌起来。这种腌肉,不是孔子“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里说的束脩,也不是杨万里“老夫畏热饭不能,先生馈肉香倾城”(《吴春卿郎中饷腊猪肉戏作古句》)里说的腊肉,而是一种盐腌的肉。

母亲腌肉的时候,一般先在坛子底铺一层盐,然后每放一层肉,就撒一大把盐在上面。这样腌出的肉特别咸,也因为这样,肉才能长年保持不坏。在盐的浸渍下,腌下的肉析出的油凝成了白脂。儿时放学后,父母还在田里劳动,嘴馋的我便拿块窝窝头,偷偷地用小勺从坛子里挖块油脂抹上。这样,窝窝头也便不再难以下咽。姐姐懂事早,从不偷吃,但她和我一样,舌尖上也牢固地留存了这种腌肉的咸味,并且成了终生的记忆。姐姐怀孕时,姐夫关心她,问她爱吃什么,她说想吃老家的腌肉。于是,姐夫坐火车从北京赶回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咸肉,带回了北京。

母亲走的那一天,正好是那一年的母亲节。起初的几年,我们姐弟将母亲的骨灰寄存在殡仪馆,后来买了墓地,才让她“入土为安”。站在新立的墓碑前,姐姐说,我们姐弟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完全是母亲用善良换来的。

姐姐的这番话,说在家人面前,而母亲的善良,则印在全村人心里。不说别的,仅母亲对奶奶的好,在村子里就有口皆碑。

小时候,我们和叔叔一家与奶奶住在一个院里。奶奶身体好时,一直是自己做饭吃。那时,不管是小麦、谷子还是高粱、玉米,都要自家用碾脱壳,或者用磨面机磨成面。用石碾给谷物脱壳还好说,白天有空时,套上一头蒙了眼的驴,慢慢碾就是了。可磨面很累人,因为电力紧张,村里白天总停电,而夜里啥时来电,又不确定。所以,要磨玉米面、小麦面,就得排队,有时要排一整夜。

奶奶吃的面、米,都是母亲负责给磨,她的妯娌们几乎没有帮过手。对此,母亲从未抱怨过。有好几次,母亲为了排上队,一夜没有合眼,白天照样下地干活。母亲的好,奶奶心里明白。我上大一时,有次假期回家,奶奶对我说:“你母亲最好。”

母亲第一次治疗结束、病情稳定后,我送她回老家。旧日的乡邻都说,母亲没有福气,吃了一辈子苦,生活好了,却病了。

确实,母亲吃了一辈子苦。而在我眼中,她吃的苦,有一部分应该叫作“忍饥挨饿”。我们姐弟幼时,村子里年年闹春荒,麦收前家家户户会缺粮断顿,不得已,只好搞“瓜菜代”。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母亲把蔓菁切成小块,放到水中煮,或者把囫囵个的蔓菁放到笼屉上蒸。这东西有甜味,咽起来不困难。可蔓菁也不够吃,每次我们姐弟和父亲吃完,锅里的饭已不剩多少。我们懂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当年母亲没少饿着肚子出工。

正因为理解了母亲,也为了报答母亲,日子好过后,我们都希望母亲多吃点好的,可让我们痛心的是,母亲偏偏过早地病了,而且得的是吃不下东西的病。

我老家所在的那一片,曾是食道癌的高发区。食道癌早期症状不太典型,很容易被当作慢性咽炎或反流性食管炎。而到了中晚期,明显或持续的进行性吞咽困难,会导致患者出现食欲逐渐下降、消瘦、精神差等情况。我母亲也是在发现时已是晚期。

尽管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母亲的病情还是恶化得很快。慢慢地,她已经完全无法进食,最后连水也喝不进去了。我们都说,母亲是被饿死的。

有一年去给母亲上坟,姐姐问我:“母亲现在最想吃点什么?”我说应该是咸肉,姐姐说,她也是这么想的。

在困难的日子里,咸肉就是我们能吃到的最好的美食。所以,每每在母亲节到来时,我们姐弟总会想起母亲腌制的咸肉,想起有母亲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