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卫东

人到中年，年轻的冲动和狂放在岁月的沉淀中变得内敛而平静，越接近生命的终点，越想过一种慢生活，让行为慢下来，让思想慢下来，让情感慢下来，认真地生活，揣摩生活的真谛。

疫情过后，一位朋友召集家庭聚会。这位朋友身材高大，性格如火，热情洋溢，有时候近乎歇斯底里，但是，这顿饭竟让我倍感惊讶。

之前也曾去他家聚会，以熟食、半成品菜为主，但是这一次他却亲自下厨，精心烹制。且不论厨艺如何，单凭这份热情与认真就令人惊讶与满足。做好的菜也精心地摆上桌。凉菜热菜分开，荤菜素菜搭配，大盘小碟和谐。摆放的骨碟、汤匙、筷子，看起来整齐洁净，不亚于星级饭店。请客人入座，必是遵循男女长幼，主宾副宾，等一切安排妥当，他才最后落座，举杯致辞，动筷入口。这般操作，并无婆婆妈妈之感，让人既感到轻松，又能享受到足够的尊重。

席间攀谈起来，他感慨道：从前的大快朵颐，竟是暴殄天物。只有这样“精致”地烹制，才对得起山珍海味、新鲜果蔬这些大自然的馈赠。其实，精致并非丰富而奢侈。简单的食材、简单的烹饪也是精致。

此刻，我不由得记起朱自清先生在《冬天》一文中描写“白水煮豆腐”的一段，连忙百度出来。

“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地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多么有趣，多么专注，多么令人垂涎三尺。

此君爱酒，好饮，也善饮。年轻的时候，无论白酒啤酒甚至红酒，无论高档中档还是低档，基本是遵循山东人喝酒的“规矩”，即“一二三三二一”。酒风堪比李白武松，豪气干云。当然，也会经常一“吐”为快。而本次聚会却变得温文尔雅，特意准备了分酒器和三钱的小杯。酒是好酒，虽不比茅台、五粮液，却也属上品。

只见他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酒杯，与其他三根手指做兰花指样；拈着的手指，瘦削乏力，缓缓将酒杯送至鼻前。此时他眼睛半闭着，先是做深呼吸状，似是要把酒香吸尽，然后，双唇微启，慢抿一口，含在嘴里，再抿一口，发出一声销魂的“呲儿”的声响。头微微仰起，杯底朝天，他喉结颤动，长嘘一口气，似乎疲惫的样子，慢慢睁开了眼睛。眼里闪烁着酒花般晶莹的微笑，又似空茫的山谷中，轻柔的山风推送着一朵白云飘着，飘着，慢慢消失在山谷的尽头。忽然，他把酒杯在桌子上轻轻一顿，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哎，真是好酒！然后面向众人叹息道：“酒，也是有命的。从前我们那样地狂饮，越好的酒，越是命苦。现在，这酒遇到我们如此品尝，算是遇到了知音，才算好命。”说完，他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似在用花生米的香气延续酒香的绵长。

听闻此言，众人不胜慨叹。都说生活如酒，愈久弥香。其实，生活不是用来储存的，而是用来品尝的。生活的百般滋味需认真品尝方可完美享受。无论酸甜苦辣，皆是表面滋味，在品味过后，才懂得每一种滋味都是独一无二的，都饱含生命的点滴元素。

这位老兄几近花甲，对待生活的态度似乎是突然转变了。

其实，我的妻子也发生了变化。妻子本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对于穿着打扮并不刻意，而是追求休闲舒适。最近几年——过了五十岁以后，妻子早上化妆的时间多了起来。她开始认真地描眉弄眼，尝试不同颜色的口红，耐心搭配服装鞋子甚至首饰。有时候，看她那梳妆的样子竟是一种审美享受：不急不缓，像春风拂过桃花；气定神闲，像蜻蜓伫立小荷；随性自由，像雪花随风飘舞。直到自己觉得满意了，她才带着满足抑或些许遗憾上班去了。

妻子的执着，让平凡的日常变得诗意盎然。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这“悦己”可以理解为“取悦自己”。老去的时光无法阻挡，但是我们可以让老去慢下来，让老去更优雅，更精致，更有韵味。

即便如我，之前总是浮于表面，不求甚解。无论学习还是工作，似乎都是为了应付时光，应付自认为漫长的生命。如今，或许是对老去的伤感，或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在追忆轻狂无知的年轻岁月时，忽然想到要慢下来，认真生活。

尤其在母亲过世后，真真觉得生命需要认真体验。那狼吞虎咽的生活状态实在是糟践生命，枉费美好时光。于是，我选择了写作，写作可以用回忆认真梳理过往的心灵痕迹，写作可以用情感认真抚摸生活的伤痕，写作可以用文字认真咀嚼人生百味，写作是最简单、最纯粹的认真生活的方式。

《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说过：“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用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梭罗倡导回归生活的本质，通过简单、纯粹的生活方式，深入体验生活的真谛。我以为这种简单纯粹就是认真生活。

生活不是用来敷衍的，而是用来热爱的。因为热爱，我们能够在平凡中发现美好，在琐碎中创造诗意。当我们学会认真地对待生活，就会发现，每一天都值得期待，每一刻都充满可能；当我们认真地对待生活，生活也会以美好回馈我们。这，或许就是生活的真谛。

就像此刻，我坐在书桌前，窗外暮色渐浓，台灯的光晕笼罩着案头的文竹，茶香袅袅升起。这样的时刻，让我觉得，生活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