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华

当我们徜徉在莱山区植物园东侧的烟台红十字文化主题公园时，会发现一尊被称为“希望之门”的雕塑，雄浑磅礴。雕塑的柱石上除了雕刻着烟台先贤——中国红十字会创始人、两度出任中国红十字会会长的吕海寰头像外，还有两位“洋人”头像，也格外引人瞩目。一位是国际红十字运动创始人亨利·杜南，另一位则是国际护理界的先驱弗洛伦斯·南丁格尔。5月8日的“世界红十字日”和5月12日的“国际护士节”，就是分别纪念两位“洋人”的盛大节日。而他们的烟台“聚首”也颇有创意，新人耳目。

一段“不愉快的往事”

国际红十字运动的兴起，与“三个一”分不开：一个人、一场战争、一本书。一个人就是“国际红十字运动之父”亨利·杜南，一场战争是索尔弗利诺之战，一本书为《索尔弗利诺回忆录》（又译为《索尔费里诺回忆录》）。

亨利·杜南（Henry Dunant，1828年—1910年），1828年5月8日生于瑞士日内瓦一个中产家庭，法国传教士后裔。1859年，作为商人、旅行家、慈善家的他，经历了一生中最难忘的事。6月25日，当他行经意大利的索尔弗利诺时，“想象不到的最可怕的景象”呈现在他的面前：“战场上布满了人和马的躯体；在道路上，在壕沟里，在峡谷里，在灌木丛中和田野上到处散落着尸体；尤其是在索尔弗利诺附近，更是尸横遍野。”原来，一场惨烈的战斗刚刚在这里结束，拿破仑三世统帅的约15万人的法国—意大利撒丁联军和弗朗索瓦·约瑟夫皇帝统率的数量相当的奥地利军队对垒交锋，“战线有15英里长，战斗持续了15个小时”，结果联军凯旋，奥军也撤退而去，4万多名死伤士兵被遗弃在战场上，血腥味弥漫。

杜南被眼前的惨状震惊了。面对“痛苦的呻吟和令人心碎的乞求”，他尽了“最大所能在最需要的地方组织救护”，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许多伤兵带着遗憾死去。

10天后，杜南回到日内瓦。那段“不愉快的往事”激发他去“完成一项圣洁的有助于人类未来发展的事业”。他开始撰写《索尔弗利诺回忆录》（以下简称《回忆录》）。

一本影响世界的书

1862年11月，《回忆录》在日内瓦出版。书中对交战双方残酷的厮杀作了细致入微的描写。书中写道：“奥地利和法国—撒丁联军互相践踏着，在血淋淋的尸堆上你奔我来，他们毫不留情地用步枪射击敌人，用马刀劈向敌人的头颅，用刺刀刺向敌人的胸腹”“马蹄践踏着死了的和快要死了的人，使这场景变得更加可怕。一个可怜的伤兵下巴没了，另一个头碎了，第三个本来可以获救，可是他的胸膛被踩得凹了进去。这时，愤怒的叫喊声、咒骂声、痛苦和绝望的呻吟声夹杂着马的嘶鸣声充斥着整个战场”“枪炮打在散落遍地的死伤者身上，脑浆在车轮下涌出，四肢断裂，人体被残害得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泥土混拌着鲜血，令人窒息。”细节的真实描写，不能不在人们的心灵深处产生强烈的震撼，不能不激起人们对人道、爱心的强烈呼唤。

的确，《回忆录》一经出版，立即引起轰动。法国记者龚古尔兄弟在《新闻》杂志中评论说，《回忆录》“每字每句都激起我深深的感触，给人以崇高的启迪。它的价值千百倍于荷马的‘史诗’，千百倍于其他一切名著。它是人类原始生活下为暴力摧残的真理的呼声，谁读过这本书，谁就会诅咒战争。”大文豪雨果写信给杜南说：“你武装了人道主义，满足了人类自由。”

然而，杜南并不是为了追求单纯的“轰动效应”。他的崇高目标，一是希望能够在平时建立伤兵救护组织，一旦战争爆发即可“以真诚的博爱精神，全身心地投入到战时的慈善工作中去”，用人道之光驱散战争阴霾；二是要制定国际规则为战争救护扫清障碍，否则博爱将无从谈起。这就是著名的“两大设想”。

诺贝尔和平奖首位得主

这两个设想很快变成了现实。1863年2月9日，“伤兵救护国际委员会”宣告成立，由包括杜南在内的五人组成，史称“五人委员会”（1876年五人委员会改称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他们是国际红十字运动的奠基人，被后人尊称为“日内瓦五君子”。伤兵救护国际委员会的成立，标志着国际红十字组织的诞生。

伤兵救护国际委员会成立后，立即着手筹备一次国际会议，完成杜南的第二个设想。1864年8月8日至22日，由瑞士联邦委员会和法国政府共同发起，在日内瓦召开由瑞士、比利时、丹麦、西班牙、荷兰、意大利、葡萄牙、法国、美国、英国、瑞典、撒克逊12国全权代表参加的外交会议（另有4个日耳曼邦国——巴顿、海西、普鲁士、乌登堡的代表出席），通过了《日内瓦公约》。公约的基本准则就是“伤病员不分国籍必须被接收，并受到照顾”。也就是说，救护伤兵不分敌我，交战双方应对救护人员加以保护。为了表示对瑞士的敬意，会议选择了与瑞士国旗颜色颠倒的白底红十字符号作为救护及保护性标志。这就是“红十字”标志的由来。红十字运动由此蓬勃发展起来。

1901年，杜南因其为国际红十字运动作出巨大贡献而成为诺贝尔和平奖首位得主。1910年10月30日，杜南于瑞士海顿小镇逝世，享年82岁，而此时，他开创的红十字事业已在20多个国家开花结果，其中就包括中国。为了纪念这位“红十字运动之父”，1948年国际红十字协会把他的生日5月8日正式确定为世界红十字日。这就是“世界红十字日”的由来。

杜南心目中的“女神”

在《回忆录》里，杜南特别提到南丁格尔，并表达了对她书写战地救护传奇的崇高敬意。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Florence Nightingale，1820年—1910年），现代护理学和护理教育的奠基人，1820年5月12日出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后随父母移居英国。她自幼好学，兴趣广泛，多才多艺，完全有希望跻身上流社会，但她不顾家人反对毅然选择护理职业，成为世界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护士。在1854年至1856年的克里米亚战争中，她率领30多名护士从事伤兵护理。在她的精心呵护下，伤兵死亡率由50%下降到2.2%，创造出非凡业绩。每夜，她手提油灯巡视病房，被士兵亲切地称为“提灯女神”。战后回国，这位传奇式人物被尊为民族英雄。1860年，她用英国政府奖励的4400英镑，创建了世界上第一所正规护士学校——南丁格尔护士学校，在医院管理、军队卫生保健、护士教育培训等方面，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1907年，她荣获英王颁发的功绩勋章，成为英国历史上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女性。

南丁格尔更是杜南心目中的“女神”。《回忆录》写道，在克里米亚战争中，“对英国的医院和欧洲大陆的主要慈善机关非常熟悉的南丁格尔小姐，放弃了个人的享乐，一心扑在慈善事业上。她接受了大英帝国战时国务大臣赫伯特勋爵请她前往近东照料英国士兵的恳求。已经颇有声望的南丁格尔小姐毫不犹豫地承担起这项任务。她于1854年9月带领37位英国女士动身前往康士坦丁堡和斯卡特瑞，她们一到那儿就立即开始救护伤员。1855年斯坦丽小姐又带着60名女士加入了她的行列。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南丁格尔把爱奉献给了遭受痛苦的人们，以她那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而闻名于世。”她的敢为天下先的精神也深深感染着杜南。

南丁格尔开创了战地救护的先河，成为“救护被疮（创）兵士之鼻祖”，自然也给杜南带来了灵感。受到启发的他，由此提出上述两大设想，成就了席卷全球的人道主义运动。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杜南对南丁格尔战地救护行动的推崇和弘扬，使她与红十字联系在一起，她是当之无愧的国际红十字运动先驱。

别具匠心的“珠联璧合”

回到烟台红十字文化主题公园里的这尊雕塑。2024年7月，烟台市红十字会就“石柱上雕刻这三个人的头像是否合适”专门咨询笔者，笔者答称“没有什么问题。虽然把南丁格尔放上去可能会有人质疑，但她确实是国际红十字运动的先驱。护理界的最高荣誉南丁格尔奖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设立并颁发的，具有广泛的国际影响。把她与红十字运动的关系通过这种方式表现出来，也是一种创意，我表示赞赏”。

果然不出所料，这样的架构并没有取得共识，烟台的朋友明确提出把南丁格尔和杜南放置一起，他“代表国际红十字运动持异议。她是护理学先驱，不是红十字运动先驱，我们给他们颁奖并不代表她能和杜南先生并列到雕塑上”。

这样的争议也属正常，毕竟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杜南和南丁格尔分属于不同的“阵营”——人道救助领域和医疗卫生领域。不过，我们不能忽视二人都是红十字运动先驱的基本事实。杜南自不必说。南丁格尔虽然是国际护理界的先驱，1912年国际护士理事会将南丁格尔的诞辰日5月12日定为“国际护士节”，但仍应强调的是，国际护理界的最高荣誉南丁格尔奖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在1907年第八届国际红十字大会上设立的，1912年在华盛顿举行的第九届国际红十字大会上首次颁发，以后每两年由红十字会遴选颁发一次。不难理解，国际红十字组织一直将南丁格尔视为红十字运动的先驱，并通过南丁格尔奖的设置弘扬人道主义精神。

中国也是如此。早在1898年11月16日，《申报》发表文章介绍红十字会的缘起时就说：“红十字会者何？泰西各国陷阵救护受伤兵士之善举也。其议创自英人，而瑞士人实成之。”所谓“其议创自英人”，是指南丁格尔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的救护行动；所谓“瑞士人实成之”，是指杜南发起成立红十字组织的创举。中国红十字事业的奠基人沈敦和在《人道指南》杂志的发刊词中追溯说：“西历一千八百五十三年，英法攻俄之战，英女士乃丁戤而（南丁格尔）亲临战地看护伤痍，是为红十字之起点。后六年奥法之战，瑞士显理涂南（亨利·杜南）设会救护，严守中立，双方并施，军士之赖以全活者甚众，列强韪之。越年遂缔盟于瑞士，定日来弗（日内瓦）条约，反瑞士国旗为红十字旗（按瑞士国旗红地白十字），遂以红十字名其会。”类似记载连篇累牍。在近代中国人的心中，南丁格尔、杜南都是红十字运动的先驱，没有不同的声音。只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们有意无意地将彼此拆分，想要楚界汉河，泾渭分明。如今，烟台红十字文化主题公园重新将二人“珠联璧合”，是对历史事实的尊重，可谓别具匠心。

（作者池子华，烟台海寰红十字学院执行院长，苏州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