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30日
李德强
乔叶,本名李巧艳,女,汉族,1972年10月生于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毕业于焦作师范学校,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第11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主要作品有《要爱具体的人》《宝水》《最慢的是活着》《拆楼记》《一个下午的延伸》《认罪书》《藏珠记》等。
“每一个字都在扯,从心里往外扯,把满当当的心扯空。每一个字又都在往里塞,从心外往里塞,把空荡荡的心塞满。”
读完《宝水》,是春天的一个凌晨两三点。开窗透了透气,微风,温凉的气息,充盈着清爽。如乔叶笔下那般,“一瞬间,耳朵忽然很灵敏,似乎听见了很远的声响。在更高的天空,有鸟在飞。在更远的山谷,有风吹过。而在更深的地下,有水在流。”
这是一个熟悉的乔叶,这是一个熟悉的乡村。
我要去问乔叶。
乔叶是谁
这个问题并不尴尬。乔叶是2023年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长篇小说《宝水》是其获奖作品。
其实,稍微有一点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作为中国文学的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是作家的“顶流”身份标志。但乔叶终究不是余华,也不是莫言,不是贾平凹,也不是余秋雨。至少现在,她不在热搜的风口浪尖。
这是一个阅读残缺的时代。人们终于能够买得起书,却有很多人不愿意去买书。人们整天抱怨没空读书,却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消耗在手机里。很多人只是因为迷恋董宇辉,所以才去买他直播间力推的文学期刊。大量的好书沉默着,大量的优秀作家沉默着。
又或者,人们跟诺贝尔奖的风,跟茅盾文学奖的风,跟热播影视的风,跟一分钟或三分钟“读完”一本书的短视频的风。
乔叶说,没事儿,我知道,写作这件事,是你自己的事儿,文学这东西,不用去和别人比较。我已经写了三十多年,人们熟悉我或者对我陌生的时代都有,我都能接受。当然,你是否看过我的文字、读过我的书,几句话也能听出来的。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没有网络、没有短视频的信息闭塞年代,乔叶是许多年轻人心目中的“热搜”。
而我“认识”乔叶三十多年了。
熬鸡汤
那是一所如今已经从农村登堂入室进城、在地理版图上消失了的乡镇高中,我们破衣烂衫却求知如渴,我们一无所有却斗志昂扬。我们的音乐是学校负责各种呼喊、通知、训导的大喇叭里传来的小虎队、郑智化的歌声和歌曲《新鸳鸯蝴蝶梦》,我们的文学滋养是语文书、《读者》《青年文摘》以及校门口租书铺子里缺牙漏口的武侠言情小说。
乔叶在此时成为我的师友。她在《读者》里,在《青年文摘》里,在《知音》里,在《中国青年报》的副刊里。
她的文字质朴、温暖,写着身边的忧伤和欢乐,写进少年的心窝。她的一个意象,在我的记忆中温暖至今——被子晒得暖和和,孩子在上面闻到的太阳味儿,是妈妈的味道。在那些贫瘠的岁月里,这样的意象,于我就是惊艳。
如今,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我问乔叶:您那时是否写过这样一篇文章?
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有。你可真是老读者。《阳光地带》,网上能查到。写的是妈妈晒被子,把最好的阳光留给了孩子的被子,自己的被子却是凉的。
我查了下。是它,又不是它。也许它在我细读多遍后早已凝成了“中心思想”。
1972年出生于河南焦作修武的乔叶,1990年从焦作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乡村当教师。1993年,她的散文开始陆续在《焦作日报》《中国青年报》等报纸副刊发表,此后《读者》《青年文摘》等杂志也成了她的主阵地。在一定程度上,乔叶的文章陪伴了我的成长,而我也目睹了乔叶从发表一篇篇小文走到了文学的最高殿堂。
于是我料定乔叶不会排斥“读者体”这一外人看来似乎敏感的话题。我问乔叶,乔叶立马答道:我为什么排斥?能被称作“读者体”,很好啊。
我说,那时,除了你,还有张晓风、席慕蓉的散文。
她哈哈大笑:对啊,我就是第一代“鸡汤”文啊。只不过,我的鸡汤是亲手熬制的自家的老母鸡,而现在那些鸡汤,都是鸡精勾兑出来的吧。
她的鸡汤曾经无数次激励着一个个少年去奋斗,一个个青年去闯荡,一个个像我这样平凡的人去熬过那些艰难的日子。
她带来鸡汤,我有幸喝到。
定义
我问乔叶:如果非要定义,你是一个怎样的作家?
她想了想,说,不断成长的作家吧。我从一开始就很喜欢写作(她多次强调“喜欢”),我觉得写作是一件很“营养”我的事情,能让我一直成长。所谓成长,这种感觉不一定很舒服,但在克服各种困难的过程中一定会有收获,写作就是在向生活学习,实现自我成长、自我营养的一个过程。
你想,不成长一下子就到顶了多没意思,就像你去追求一个人,一追就到手多没劲。
乔叶的大家之路坚定有力。
她刚开始发表文章时就被赞“写得又多又好”。大概是她在《焦作日报》的副刊发稿太多,编辑老师建议她,可以向更大的报刊投稿,这一投就一发不可收拾。她成了《中国青年报》的优秀撰稿人、《读者》的金牌作者。
1996年,她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孤独的纸灯笼》。她第一次确认,自己是一名作家了。
同样是1996年,她受《读者》之邀赴兰州参加笔会,第一次有机会坐飞机。她说,感觉真好。
2001年,乔叶被调到河南省文学院当专业作家。当时,她已经出版了7本书。
乔叶开始投入小说的创作。2010年,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此后,她又创作了《拆楼记》《盖楼记》等非虚构作品,并斩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个奖项。
1998年,乔叶担任修武县文联副主席。从2007年起,乔叶担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2020年,她成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担任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2023年8月11日,她的长篇小说《宝水》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那天,乔叶特意对着镜子认真地问了一下自己:你得奖了吗?
故乡
我们开始聊《宝水》。
茅盾文学奖的评委和众多评论家都说好。这次,我卡上了他们的点,读着也好,很好。那天凌晨读完后,我掩卷写下了几个词语:北方乡村词典、九奶、迎春、老家。
我问乔叶:现在它叫《宝水》,如果叫这几个名字,是不是也可以?
她笑了笑。
我问,并没有觉得你主讲的是乡村振兴,这是我熟悉的乡村里的人和事,你用一年的时间讲了几代人的一生又一生。
她说,确实没有奔着这个去写,有人说这是当代版的“创业史”,我说还真不是。这是我的一本“故乡之书”。我就是一个乡村的孩子,有着浓郁的乡村情结,我的写作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是一种个体表达,但也许正是因此我写到了平凡人的心里去。而个人的自觉性邂逅了宏阔时代的文学命题,如同山间溪流汇入了江河,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作品的际遇。对于这种际遇,我既已邂逅,便不回避。
故乡是乔叶的写作母题。乔叶还在乡下教书时,第一次拿起笔去写作,缘由很简单,就是“乡下很孤独”。她用一篇篇饱蘸深情的文字熬过无数个漫漫长夜。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原乡,但参照的标准不同,对故乡的情感也在发生着变化。从河南来到北京,北京就成了参照。在中国的文化中心看故乡,地理上的距离远了,心理上的距离却更近了。
她反复说,故乡是离开才能拥有之地。一直以来,我写作长篇时的习惯是:既要沉浸其中,也要不断抽离。距离故乡越来越远之后,就更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人的心上如果长有眼睛的话,心上的眼睛如果也会老花的话,也许确实需要偶尔把故乡放到适当远的距离,才能够更清晰地聚焦它,更真切地看到它——在河南写《宝水》时一直在迷雾中,尽管基本东西都有,却不够清晰,在北京的这几年,写着写着却突然感觉清晰起来。清晰感和差异感,这个尺度还挺美妙的。
最大的动力来自对故乡的情感。
奶奶
“你可以和无数座城市有地缘,但老家意味着的,是血缘。”
乔叶是这样写的,她的内心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在《宝水》里,有两个奶奶,都叫迎春,一个是九奶,一个是青萍奶奶。九奶叫何迎春。青萍奶奶是九奶念念不忘的“小迎春”,但青萍奶奶的官名叫王玉兰。
乔叶说,必须叫这个名字,因为,我的奶奶就叫王玉兰。
我问乔叶,“宝水如镜,照见此心”,里面的“我”很纠结,你也纠结吗?
她说,算是吧,是我曾经的纠结。我们长大了才渐渐明白,原来爱的表现不仅是一种热度,有时它也以偏冷的形式出现。我对奶奶以及故乡的情感,在当初是并不知道的。一个女人去体恤另一个女人,只有成年之后才能悟到。
她说,奶奶就是一个普通的乡村老太太,曾经裹过一个不成功的小脚。她不识几个大字,但智慧聪明。她是我对世界的最初认识,也是我认识的最初世界。奶奶是光荣烈属,每年春节都会有人来给她送年礼,经常是两斤五花肉。对于我们这种幼小的乡村孩子来说,那在当时是何等的物质诱惑。但奶奶从来没有吃过这些肉,一口都没有。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们以为的“光荣烈属”的“光荣”,对奶奶来说,意味着一种伤痛。
乔叶最熟悉的地方当然是老家,但她的乡村生活却大都浓缩在二十岁以前。为了创作《宝水》,她开始长期跑村、泡村,因豫南信阳萌生动笔的念头,回到老家豫北焦作才如鱼得水。“血缘DNA”动了,她说,人情世故真就是一条很牢固的线,自小生于斯长于斯,就很容易进入生活内部,写长篇的这口气突然就通了。
她终于明白,无论是乡土性创作还是女性视角下的创作,这场“原乡”的回归,就是一种命中注定的返程,一如她总是会时常想起奶奶。
随便
《宝水》很好读。
我问乔叶,这是多年来大量散文写作的积淀吧。你总是会有一些出其不意的比方,很简洁,也特别来神,比如一些鲜活的细节、一些生动有趣的对话,以及大量巧妙应景的俚语和俏皮话。
她说,当我决定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小说本身的一切就决定着它已经有了自己的语言调性:语言的主体必须是来自民间大地。而这民间大地落实到我这里,最具体可感的就是我老家豫北的方言。我从小就浸泡在这语言里,现在和老家人聊天依然且必然是这种语言。除了方言,还有青萍的内心独白和她与老原的情侣私语,不同级别官员使用的行政腔,媒体惯用的播音腔,支教大学生的学生腔,还有五湖四海的游客,语言也是八面来风,我希望层次和样貌能尽量丰富。
小说要有整体架构,有铺陈有递进,但这样一个小山村,它本身就有其无可取代的自然性,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散文化的存在。而人又生活在自然中,自然性或者貌似自然性的选择就是这样追随着情感而去。这些自然性决定了散文笔法的细密悠缓恰好匹配整个叙述节奏,那就选择散文笔法。“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非常喜欢的汪曾祺先生曾经说过,高明的作家自有“苦心经营的随便”,这也是我追求的方向。所以,你看,像沈从文先生、汪先生那样,散文写得多棒,小说写得何其精彩,把散文揉进小说,何尝不可?
1985年底,汪曾祺写了《桥边小说三篇》,在后记中特意写道:“这样的小说打破了散文和小说的界限,简直近似随笔。结构尤其随便,想到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这样做是有意的(也是经过苦心经营的)。”
秩序
《宝水》分为四个篇章,“冬—春”“春—夏”“夏—秋”“秋—冬”,是一首完整的四季歌,每章30小篇130个页码左右。我问乔叶,这是刻意为之的秩序吗?
她说,当然。就是要有秩序,遵循四季,一年四季本来就是非常有秩序的一件事。我先后尝试了十二个月和二十四节气,觉得还是四季结构的内部更有腾挪的空间。开篇从“落灯”正月十七开始,最后一篇到“点灯”大年三十那天结束。民间讲究正月十五、十六闹花灯,正月十七这天开始落花灯、吃落灯面。大年三十要去上坟,要请祖宗回家过年,叫点灯。从《落灯》写到《点灯》,从冬到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每个季节的重复衔接也是必然。小说里的树木庄稼也都对应着季节,因为大自然就是如此啊。这是年头年尾四季轮回的呼应,也是一个生命的呼应。
果然如此。一个是清晨,一个是傍晚;一个是纠结于深渊一般的黑暗和深渊一般的温暖的梦,一个是高处看山知道了山为什么会被叫作“一道道”。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我”用一年的宝水时间完成了“闭环”。
她问我,“我”叫青萍,知道吧。
我说,对啊,地青萍。
她笑笑,道出了“小巧妙”: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就这么来的。
哦,彪悍的大风在最开始时,不过就是青萍之间的不经意的一阵微风。它匍匐在地,萌芽肇始,然后形成燎原之势。宝水村便是如此,一个人思想和情感的转变也是如此。
还有一篇,名叫《滴水藏海》。小山沟里包罗着大世界。
后来,我在乔叶的创作手记中读到,《宝水》中的象城,是郑州。予城便是老家焦作。象,“豫”;予,“我”。它是青萍的故乡,也是乔叶的故乡;是实地的城,也是内心的城。
还有,青萍必须姓地,老原的原,就是原乡和原心。孟胡子叫孟载,孟即是梦。大英姓刘,她留驻乡村。
极小事
《宝水》处处透着女作家的细腻。我抢先问乔叶,还有“极小事”吧?
她说,对啊,每一章都有一篇叫作《极小事》的文章。为什么呢?这些事情很不起眼,是村里身边发生的鸡毛蒜皮,甚至看起来无关紧要,但是,这就是活生生的生活。它们很重要,它们构成了完整的乡村生活人际交往。
“有的甚至称不上是事,只是一言半语地拌个嘴,可那些意思却也恰如雨后生的杂草,都藏在这些个极小里。”它们包括,“各家户也有了些细微变化,零零碎碎中暗潮涌动。”“我也开始泼茵陈水喝。”“只要不是请托办事,其实我很爱听村里人扯云话,越听越有意思。”“城乡之间,就是有这么多难以厘清的东西,这一池浑水,有多少人或深或浅地蹚过?”
我想了想,问乔叶,也有一些极小事。
第一次见她,她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听主持人介绍,准备登台。我开门见山,几句话迅速告知希望能够专访到她,不被打扰。一分钟左右,她痛快地答应了,约时间。后来,我问她原因,她说,你读过我的书,我听得出。
专访时,她妙语连珠,话题不停。我笑着说,乔叶老师真健谈,他们说你在头一天上午发言有点板,下午对谈有点尬。她说,不同场合嘛,官方发言当然要正式点,对谈其实也没啥,主要是我直言不讳,对方描述不当或评价不对的,你看我都是直接反驳,然后再开始表达。许多话不是我书里的,或者不是我说的,但被一些人引申出来,而接收信息的人又没有看我的书,所以就只好这样了。
视频采访时,她问,成片时长多少?一两分钟?哦,那我说四五分钟你就够了。张口就来。转头,她跟我说,这些问题都回答过太多遍了,我知道他们要什么。
我问了她的业余爱好。她说,女人喜欢的许多事情我都喜欢,比如画画、唱歌、鲜花、咖啡等,很宽泛。她的全新散文集《要爱一个具体的人》里,有一枚精致的手绘书签,画作是乔叶画的一簇鲜花。她是女中音,很多类型的歌曲她都喜欢,也热爱民谣。
她说,碎片化其实是个伪问题,时间是零碎的,但书是完整的。再碎片化的时间也是自己的,也可以完成整体阅读,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自己。
她说,这个世界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要变化,有些东西它是不会变的,相对来说,我更喜欢那些恒定的东西。
一如九奶所说:“人在人里,水在水里。”
乔叶是一个诚实的作家。她本名李巧艳。
附言:此文写作,特别感谢乔叶老师,也特别感谢烟台市委宣传部、烟台市新华书店对其的2025年世界读书日活动邀约。对谈在活动之外。4月23日下午,我与乔叶老师约定,24日上午畅聊。成稿前后,与其多次沟通,她告诉我,“这个世界,理解不容易,被理解也不容易”。最终成篇。
本文所有图片均由乔叶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