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字长河里的精神灯塔

——《烟台日报》八十年墨香纪事

2025年04月15日

北芳

黄海之滨的清晨,总有一缕晨光来得格外早。当第一道金线刺破靛蓝海面时,报童的布鞋踏碎了石板路上的露珠,《烟台日报》的油墨香与咸腥海风缱绻交织,沿朝阳街的青石路袅袅漾开,漫向晨光初醒的天际。这份报纸,如同烟台山上的灯塔,见证了烟台这座城市的沧桑巨变,也承载了几代人的记忆与情感。

1945年秋,烽火狼烟漫卷胶东半岛,《烟台日报》在胜利的号角声中破土而生。这份泛着松烟墨香的宣言,像灯塔般照亮了整片解放区的海岸线。那是个铅字与枪炮共鸣的年代,每期油墨未干的报纸都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仿佛要将新世界的曙光揉进每个字符。创刊号上“人民喉舌”四个大字,至今仍在泛黄的报样上折射着血色黎明。栖霞考古学者李元章老先生珍藏的旧报上,“支前模范”四个字如刺刀划开岁月,那些蜷曲的纸页原是春雷炸响前的惊蛰。

报头的笔锋里藏着潮汐的律动。当《烟台劳动报》三个红字在铅版上苏醒时,正逢共和国初生的黎明。印刷机吞吐的声浪与码头汽笛应和,字粒间蹦出的劳动号子,让蛰伏千年的渔港有了钢铁的筋骨。待到周六刊的墨迹浸透街巷每个清晨,那泛黄的新闻纸上已能望见整片胶东半岛的晨曦。

最鲜活的故事总藏在浪花的褶皱里。当共和国初升的朝阳染红渤海湾时,《火炬》副刊在1952年的冬夜悄然点亮,本着温暖百姓、关注民间生活的定位,时任总编在发刊词中写道:“这簇火苗要照见市井巷陌的烟火,要焐热百姓心头的寒霜。”于是胶东人看见,老码头工人蘸着海盐写就的《桅杆上的星星》,渔家女用梭针编织的《浪花谣》,让灰蓝的报纸像退潮后沙滩上闪光的贝壳,五色斑斓的版块像珍珠母贝的螺纹层层绽开。正是这些带着体温的文字,让钢筋水泥的工业化进程中始终流淌着人文的血脉。

1958年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报纸在时代浪潮中几度更名易帜。但总编室的台灯下,永远亮着守夜人般固执的光——当《劳动日报》的钢铁洪流席卷头版时,副刊编辑仍悄悄保留着“海岱风物”专栏。某期刊发的《蓬莱阁观潮记》,以苏东坡式的旷达笔触,将大炼钢铁的喧嚣化作沧海一声笑。

铅字铸就的岛屿正在云海中生长。从《劳动日报》到《烟台大众》,72载春秋不过是潮水在礁石上刻下的年轮。当我在李元章先生家中抚摸那些微微凸起的报眉,指尖触到的不只是铅与火的温度,更是整片黄海沉淀的星光,每个字粒都是凝固的浪花,在时光的冲刷中愈发晶莹。

“半岛”版里涨落着百年风云,当“百年先锋”的专栏在2021年铺展开来时,我分明看见渔家女儿的红头绳化作飘扬的旗帜,老船工掌心的纹路里浮出长征路线图。文化周刊是座永不熄灭的灯塔,光柱扫过之处,千年海草房的梁木都在讲述新的传说。

黄土墙在海风里褪成苍白,1976年的日头像老牛拽着断犁,把光阴碾出深浅的沟壑。栖霞县蛇窝泊公社战山河的号子声裹着油墨香,《红旗岭上的春天》在《春潮滚滚》中从迎门口村小学老师的办公桌爬进我眼底。我虽然识字不多,但已爱上《烟台日报》副刊的诗歌和散文,一下课就拿着副刊抄写文章。过年我爹叫我去学校称几斤报纸来家糊墙,我称了两摞,一摞《中国少年报》,老师又从落满灰尘的箱子里翻出一摞陈旧的《烟台日报》卖给我。糊满我和妹妹住的西炕墙上,从此闲着就把眼睛贴在墙上看,连不喜欢看的新闻也都看了几十遍。故事像野草从纸缝里钻出,解放区的炮火、胶东大地的春耕、牙山脚下抗大学员如何在硝烟里蘸着血写家书……那些铅字,比麦穗更沉。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教学,邮差每周三驮着各类报刊和信件准时叩门,《烟台日报》副刊是藏在教案里的桃花源。钢笔尖在备课本背面犁出沟垄,誊写的散文句子像麦苗钻破冻土,我向副刊投稿的心思跃跃欲试。2011年9月2日,我的散文《梁祝之爱》终于登上了《烟台日报》半岛周刊;2012年1月,一连三期副刊都发表了我的诗歌和散文,从此我的文字经常在“悦读”“半岛”和“文化”栏里开花,四万三千字的《二十四节气帖》在癸卯年全部连载完毕。如今敲击键盘时,总听见上世纪七十年代土墙上窸窣作响,那些被糨糊封印的铅字正穿透四十年光阴,在液晶屏上长出新的年轮。

跨过新世纪的门槛,人文史话版面成了穿越时空的摆渡船。曾记癸卯年春,燕台石的《徐福东渡传佳话》让两千年前的童男童女跃然纸上,那些泛着墨香的考据文字,竟与窗外樱花纷飞的港口重叠成奇妙镜像。主编说:“我们要让历史活在街巷的褶皱里。”于是毓璜顶的老银杏、朝阳街的巴洛克穹顶,都化作副刊里跳动的文化基因。

烟台山下,八十年潮涨潮落卷不走铅字的跫音。如今每周五的第12版,仍是老读者们的朝圣地。李元章老先生珍藏的剪报本里,1958年“火炬”副刊的《夜泊芝罘》,与2023年“文化周刊”版我发表的《抗日烽火中的红色剧作家江风》隔空对话,泛黄与簇新的纸页间,流淌着整座城市的文化血脉。

1945年的幼苗已长成苍劲虬枝,年轮里嵌着土地改革的惊雷、开放浪潮的盐粒。八十年报史长卷,《烟台日报》始终是矗立在时代岸边的灯塔。八十年不过白驹过隙,唯有文字是永恒的潮信,在每个破晓时分叩响海岸。当数字洪流冲刷一切,那些浸润着海风与人文的铅字,依然在城市记忆深处闪着温润的光。这是新闻人的坚守,更是整座港口城邦的灵魂自白。那些被农活磨粗的手指仍在键盘上舞蹈,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我们永远需要这样一片让心灵栖居的纸上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