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心就绿了

2025年04月11日

王文莉

我总觉得,春天是从地底漫上来的。像打翻的绿釉,顺着树根爬上枝头,最后把整个天空都染成青瓷色。

柳树最是率性。不久前还是赭褐的帘幕,今朝竟全绿了,像披头士一样,将脑袋垂进河里梳洗,梢尖在水面画符咒,惹得几尾鱼苗追着啄。有人在河边吹笛,竟与风穿柳梢的簌簌声暗合,此起彼伏。

玉兰像栖在枝头的鸽子。花瓣层层打开的动作,像极了母亲当年展开包袱皮的动作。有朵玉兰忽然挣脱枝头,打着旋儿扑向小溪,倒真成了振翅的鸽子。水面漾起的涟漪,惊醒了我放在长椅上的《苏东坡传》,书页间漏出的墨香与落花香纠缠,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东坡在赏花,还是花在赏东坡。

樱花落雪,整条步道都成了粉色的漩涡。穿汉服的少女举着相机追花瓣,绣鞋沾满香尘而不自知。这让我想起数年前带母亲去植物园,她将一枝樱花扛在肩上,被我抓拍,将春天定格。

上周,河堤北路的梧桐芽尖刚顶破茸毛,在阳光下舒展成婴儿手掌。这让我想起幼时临摹字帖,总嫌春字的捺笔太长,如今才懂得那原是梧桐枝桠的弧度——春天总在你不经意时,将生命的笔触拉得恣意悠长。

今日再看,梧桐倒似老学究。新叶从粗粝的树皮里钻出,像极了古籍里冒出的批注。我不由地疑心,这些树是前朝文士所植,要不怎会连抽芽都带着吟哦的韵律?树影斑驳间,某片叶子突然折射出七彩光晕,正巧落在《赤壁赋》的字里行间——原来东坡早看透,万物皆可成为江上清风。

最妙的总是那些不期而遇。转角处撞见野樱倾泻如瀑,石缝里窜出不知名的蓝花。穿橙马甲的环卫工清扫落英,竹帚划出的弧线竟与云雀的飞行轨迹重合。他的三轮车框上挂着一束野花,像是替春天照看走失的孩子。这让我想起儿子三岁时,总要把蒲公英种子塞进我的口袋,说这样走到哪里都能播种春天。

坐在老柳树下翻书,始终停在《定风波》那页。阳光将“竹杖芒鞋轻胜马”的字句烙在膝头,恍惚间觉得东坡正披着柳色走来。他笑我书页间夹的花瓣太新,不如换成陈年梅干——原来诗词与春色一样,都需经过岁月的腌渍才显真味。

暮色漫上河面时,海棠开始往水里投掷粉笺。穿校服的少年骑着单车掠过,车筐里盛满飘落的花信。他们的衣角扬起又落下,多像我们年少时在河滩放飞的纸鸢。只是那时不懂,有些飞翔终将成为线头那端的眺望。

银发老者在长椅上吹口琴,《甜蜜蜜》的调子揉碎在晚风里。他脚边的流浪猫追逐着光斑,恍若多年前伊人在舞池里旋转的裙摆。那些没跳完的舞步、没送出的情诗,都成了藏在年轮里的春醪,在某个起风的黄昏突然醉人。

走在夕阳暗去的河边,衣裳已浸透草木气息。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将柳影投射成流动的水墨。我忽然明白,那些走着走着就散了的人,其实都成了春天的根系——他们在我们看不见的深处,依然托举着年年的新绿。

走着走着,袖口便沾了柳色。走着走着,皱纹里便开出辛夷花。这满河的春水啊,原是岁月酿了又酿的老酒,我们皆是醉眼赏花的过客。待走到光阴深处再回首,才发现心上的褶皱,早已被春风熨成了叶脉的模样。

起风时,整条涧河都在翻动泛黄的书页。柳枝蘸水写下“一蓑烟雨”,梧桐叶拓印“也无风雨”,而玉兰坠落的声响,恰似东坡掷笔时的那声轻笑。所有的春天终将老去,唯有在文字里鲜活的灵魂,永远停留在最初的心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