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11日
孙波
父亲生前有一次和我聊起各地名茶时,说起“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是茶中至味。对茶道颇感兴趣的我从此心心念念,却一直未能品尝一二。自他离世十多年来,每每想起,心中如同蒙顶山终年不散的云雾,沉郁难解——我为何没在他生前奉上一盏“蒙山顶上茶”?是没能力,还是没用心?
2025年清明节前夕,我终于寻得一款上好的“蒙山甘露”,于是在父母遗像前,泪眼婆娑中,我用父亲生前常用的茶杯,为他沏了一杯香气氤氲的蒙顶茶。茶烟袅袅间,我仿佛看见了父亲抿茶时的笑纹……
父亲17岁从戎,虽是在硝烟中冲杀过来的军人,却并非粗人。参加革命前,他读过6年私塾。革命胜利后,20岁出头的他被选送武汉空军雷达学校深造,时值1954年4月——据校史记载,那是解放军防空军首次招收雷达专业本科生。解放初期,由陆军调入防空军的,皆是部队优中选优的骨干。1959年,国家转入全面建设,父亲由济南转业至烟台城建系统,此后40年,他为这座城市的建设奔走四方。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的工作就是“出差”。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他天南地北地为烟台城建调运建材。上世纪90年代,我去烟台城市设计院采访,父亲的老同事笑言:“若当年能出国,你爸怕是要跑遍全世界。”后来我去川西阿坝州开会,当地同行证实,阿坝的第一个工业项目——汽车修理厂,正是上世纪70年代父亲在烟台城建局时援建的,与此同时,大批木材也沿着岷江顺流而下,由成都运往烟台。
父亲之所以能走遍大江南北,倚仗的是“老战友资源”——尤其是四川的胶东籍南下干部。这份故乡情谊,成了他为烟台调运物资的“感情航线”。走南闯北的见闻,使他对各地风物如数家珍,像一本无字书,在潜移默化中丰富了我的知识。母亲在医院工作,父亲出差时常顺便替她的单位采购中药材,冬虫夏草、犀角(彼时未列入动物保护)、麝香……后来我研习药材鉴别,父亲告诉我,天麻产区的一些农户挖出天麻后,会先熬粥自饮,待养分尽出再晒干售卖,看着形状完整、干净透明,其实药性都没了。“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这副传统药店的楹联,我最早是从父亲口中听来的。后来才知道,它出自清代宁波名医范文甫之手。透过时光的窗棂,我仿佛看到少年时的父亲曾在某间青砖黛瓦的老药铺前驻足良久,将这联语刻进了记忆。
父亲晚年因病失明,却始终从容。他骨子里透着不怒自威的军人气质,生活中却幽默豁达。保姆曾开过一个逾矩的玩笑,他虽未斥责,但神色骤沉。我立刻正色提醒保姆——即便失去自理能力,他的尊严仍不容轻慢。
有次我问他想吃什么,他忽道:“红太阳树莓。”我连“树莓”为何物都不知,问遍亲友也无果。直到某日到北京出差,偶然瞥见小店的广告牌上写着“树莓”,却因店铺关门未能购得。这未竟的心愿,与那盏未沏的蒙顶茶一样,成了岁月咽喉里的一根细刺,平时不觉,每逢追忆父亲时便隐隐作痛。
如今我渐近花甲,往事如蒙顶茶的老茶窖,在时光的渥堆中发酵出沉香般的记忆。书房里父母的照片前,我常与他们默语:喜乐与他们分享,困顿则从他们的坚韧中汲取力量。
我们兄弟姐妹性情各异,但“孝”字始终是家风的核心。哥哥给父亲买的第一套西装是当年的名牌;姐姐为照料病中的父母甘愿下岗。至今,追忆父母仍是我们维系亲情的纽带,清明祭扫则是雷打不动的家事。
中国人讲“事死如生”,父亲生前虽未喝到我泡的蒙顶茶,但14年后,这盏茶终在遗像前氤氲成香。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而父母从未真正离开——他们活在我每一次凝视照片时的目光里,活在“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的絮语中,活成血脉里最温暖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