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11日
戴发利
前几天从外地返回蓬莱,汽车行驶于正在扩建的荣乌高速烟台至蓬莱段,沿路是一派繁忙的施工景象。
路两侧的大型施工机械轰鸣着,以势不可挡的力量行进,新鲜的岩石和泥土裸露在阳光下,闪烁着湿润的质感和光泽。头顶上,在建的立交道路凌空飞架,已显示出庞然轮廓,车辆穿行其下,小如玩具。扩建完成后,这条繁忙的高速路将由双向四车道扩为八车道,浩浩车流必将更加驰骋通畅。
不远处,与高速公路相邻的“平行线”是高速铁路,彰显着空气动力学美感的流线型“复兴号”瞬间驶来,又像一颗子弹瞬间飞过。人们感叹着:中国速度,真是一个快呀!
看着车外的景象,我突然想起了古城蓬莱那条落满千年风霜的古老驿道。今天,在时代的征程上,它已老迈不堪,但它辉煌灿烂过,每一寸都写满了故事。它见证并成就了蓬莱这座古“登州府”的兴盛,那曾经是胶东半岛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中心。我应该尽快去拜访它,趁它在人间还有痕迹,或许会捡拾一枚岁月足印,听到一声时空长叹。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在我心中,这是关于古驿道的绝唱。在这样的意境中寻幽古驿道,不啻在时光荏苒中徜徉历史长河。
(一)
苍凉孤寂的古驿道从蓬莱古城的西部出城,向西蜿蜒伸展。
建于北宋年间的古驿道,作为古城的血脉,维系着古城日升日落中的四季运转。根据蓬莱古城地方史专家的考证,从蓬莱古城的南城门位置出发,沿古驿道的线路依次经过窑坊、三里桥、司家庄、西沟、秦家沟、李庄,这些过去的城郊山野村落,如今都变成了城区街道,已难寻古驿道的踪影。
古驿道在蓬莱境内每十里设一个“墩”,共三个——“十里墩”“二十里墩”“三十里墩”。“墩”即“烟墩”“烽火台”,是古时交通要道传递紧急信息的必备设施。“墩”选址于地势高处,白日烽烟、夜晚燧火,一程接一程,快速传达着战争、祸患、灾害等信息。接到烽火警报后,各个地方闻令而动,紧急集结,快速反应。烟墩呈方形塔状,外表石块垒砌,内部夯实泥土,边长八米,高三米五左右,每日有军士守候,备足柴草,随时待命。
我来到李庄村,寻觅这“十里墩”的遗迹。从东北头穿过这个安静的小村落,在西南头出村,已不见路。抬头一看,几道高耸的丘陵绵延横亘在眼前,一条山间小径模糊不清地在杂草丛中向山上逶迤而去。
街头三五老人倚墙而坐,悠闲舒适地晒着太阳。我问老人家:“传说中附近有古驿道的‘十里墩’,在哪里呀?”老人一手遮着明晃晃的太阳,一手指向东南方向的高处山岭,告诉我:“那座山叫赤山,烟墩就在山岭最高的位置,可惜现在看不到啦。”我沿着他指的方向张望,那是一处企业的大门,“烟墩”的遗迹大概在企业建设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烟墩”的消失意味着天下太平,那也是“烟墩”所乐见的。
(二)
离开“十里墩”,我又向上魏家的“二十里墩”而去,依然未果。
路上有开着三轮车驶过的村民,见我东张西望,便放慢速度,眼神友善地询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当听到我的来意后,几个村民特意把车停在路边,给我指着路,说他们脚下现在跑车、走人的公路,就是原来古驿道的线路,经过历朝历代不断修整,形成了现在的公路。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算欣慰,古驿道是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了重生。
村民怕我找不到“二十里墩”会失望,纷纷用手指向村北那处高地说明具体位置,然后又向西指着南北走向和西南走向的拐弯处,告诉我那里过去还有“茶棚”。
“茶棚”并非简单用木棍支着、草席盖着,而是正式的砖石木结构的房屋,有茶馆也有饭馆、店铺、宿舍,行人可以饮茶、吃饭、住宿,也可以为骡马等牲口补充草料、饮水。
村民们说,村里年龄大的老人还记得“茶棚”的模样呢,可惜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平整土地时都拆掉造田了,但是“茶棚”的名字还有!
村民们又抬手往前指,告诉我,过了“茶棚”位置,继续往前走是一段驿道,叫做“天桥”。天桥南侧是上魏家村和北罗家村,北侧是上口大李家村和上口高家村,两侧深沟纵横。
站在“天桥”上,我似乎听到了古人用锤和钎开凿岩石的声响,叮叮当当,偶尔蹦出四射的火星,从久远的年代飘来,又飘向远处的沟沟岭岭。历史时空被压缩,先人复活,我站在那些工匠身边,与他们同处一片天空下……
(三)
一段废弃的古驿道、一座残桥,出现在我面前。它们静卧在山坡下杂草丛中,一排细高挺直的槐树守候着残路、残桥。它们已经失去了现实作用,像是被历史遗留在这荒凉中,仔细搜寻才能看到它们微弱的身影。
古驿道已看不出当年平坦开阔的面貌,像是杂草丛中被人用脚踩出的小路,伸向前方草丛。
残桥被称为“广济桥”。桥在山坡下,山是“迎口山”,是一座约十万年前形成的火山。桥是单孔,高四米多,宽六米多,石拱为六层青砖构成,就地取材,利用火山玄武岩打造修建,通体黑褐色,石质粗糙,布满细密的蜂窝,沉稳结实坚固,经得住千百年的风吹雨打。广济桥最初建于北宋时期,明朝万历年间,蓬莱乡贤李应褒四处集资捐款,对桥进行了修补,所以民间也称其“善人桥”。清光绪年间,驻守山东半岛的登州镇总兵章高元又组织人力对桥进行修缮加固,百姓立青石碑,感念其功劳。可惜碑身后来断为两截,不知去向。
所幸,“广济桥”及这段残路,越发引起社会重视,成为研究古驿道历史的珍贵文物。不断有历史文化专家和热心市民前来探访,一睹其历史真容,把它作为古驿道的珍贵遗存加以保护。
古桥旁边是几块平整的土地,三五个戴着鲜艳头巾的妇女正在躬身挖野菜,欢声笑语从她们中间飘出。古桥、残路,如村里的灰衣白须老人,安然躺卧,静看世间变迁、后人生息。
(四)
过了“广济桥”,来到草店村。这是古驿道上最大的村子,为行人车马供应粮草而得名,有过辉煌的历史。
穿村而过的古驿道,本是用玄武岩磨制的石板铺就,从东到西,打磨得平整锃亮。但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村庄改造中,古驿道上面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泥,把青石板盖在了下面,如今已遍寻不见。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是草店村的辉煌时期。村集体带领村民办企业,发展染线、毛纺、羊毛衫、橡胶、矿泉水等产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家家都是万元户,名噪全国、轰动一时。如今,村里处处可见当年的鼎盛风貌。村中有一条宽阔笔直的大街,两旁绿树成荫,分布着整齐划一的民居,还有成排的别墅,村委会办公大楼有五层之高,对面是大型礼堂。虽然都有40多年的历史,但依然透露着当年的豪华气派。
在村委会值班的王大叔今年已经71岁,20世纪80年代初从部队复员回到村里,一直在村里任职。他告诉我,当年村里兴旺时,外来工人就有近2000名,村里专门给工人建了宿舍楼。村民家里买电视机,村集体给补贴一半的钱。那时候,天南海北包括国外的客户,都慕名到村里谈生意。但他也承认,这些年,村庄发展落伍了,年轻人大部分外出,原来村里有四五百户人家,现在连一半都不到,而且老人居多。
说起古驿道,王大叔的眼神里又透露出自豪和自信。他说,现在村里正在沿古驿道两侧把闲置民房改为民宿,还要建一个历史文化展览馆,再现草店历史文化和改革开放的辉煌。
沿着王大叔指的方向,我在村庄里的古驿道上边走边逛。脚踩的虽然是水泥路面,但我能感受到水泥封盖下的那些青石板路的气息。我想,或许它们将来会重见天日。
(五)
沿古驿道继续前行就是三十里店村,也是“三十里墩”的位置,再经西正楼下村、大姜家村、河润村出蓬莱境,过黄县(今龙口)的诸由观、黄县城,走莱州、青州,便到达济南府。
我没有再往三十里店方向去,留作下次吧。本乡本土的我,对三十里店也很熟悉,去过多次。三十里店村距蓬莱、黄县古城均30里,当年商铺林立,东西南北往来的人群络绎不绝。村头的“三十里墩”,在抗日战争期间还发挥过重要的军事作用——一旦发现入侵的日伪军,便迅速在烟墩上方点起烟火报警。
返回途中,我拐进了古驿道旁另一个小山村——上口高家。小村庄很安静,街上几乎没人。村中心的河边开阔地带,有一座大概建于三四十年前的二层小楼,内设小卖部,屋内还是计划经济年代供销社代销点的陈设。店主60岁出头,白白净净,身上看不到终年田野劳作的痕迹。他说,现在小卖部卖的东西就是临时给村民应个急,大家平时都是在网上购物,他也不靠这个赚钱,就是习惯了这样每天开着门维持着。他自己也网上买生活用品,还向我透露了一个购物“秘笈”:“你看,这瓶酒在饭店卖15块钱,我在小程序上买,才3块多!”我有点惊讶,“小程序”一词他竟这么熟练地脱口而出。
在乡村间上坡下坡,左转右转,很快就来到了公路上。村里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宁静瞬间消失了。公路上汽车疾驶,一辆接着一辆,汇在滚滚车流中,我竟然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我的思绪里还萦绕着古驿道,还在久远的历史年代里神游。
古驿道,承载着中华文明不绝的流动,也承载着中华文明从远古走向今天。
以今天的现代化交通和信息化水平来看待驿道驿站,其缓慢得无法想象,但是中华文明就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走得沉稳、坚实、坚定,不辞劳苦。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山再高水再长,也长不过我们不停的步伐、不息的坚持和执着。
此时,我想听一曲音乐抚平心情,车里播放的竟是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