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蒿

2025年04月03日

惟耕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诗中的莪,指的就是莪蒿,也叫麦蒿。

在我心里,春天最值得从记忆中提取出来的野菜和野草,除了荠菜,就是麦蒿了。它是与春风共生的尤物,它出现的时间,远远早于那些争奇斗艳的花朵。每当第一缕暖阳洒向东山冰冷的大地之时,它就挽着春风的衣领,从开始返青的麦地里、从碎叶与枯草的缝隙间,显露出青青绿意。

我与麦蒿的情感纠葛,是随着我年岁的增长而变化的。随着职业角色的变换,我对它生出了截然不同的爱与恨。

细究起来,麦蒿并不是麦子的近亲,它与麦子之间的关系,让我说就是街坊邻里的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雨水过后,麦苗从枯黄渐变为嫩绿,麦蒿也紧随着麦苗的转变生出与之相近的颜色,形成一种看似同生共长、相互映衬的微妙关系。但麦蒿不属于蒿类,只因它的幼苗与青蒿、茵陈蒿的幼苗极其相似,才被古人误认为是蒿类家族的成员。

在我尚不识字的年纪,我也是把它当作蒿类家族的一员看待的,我甚至分不清它与茵陈蒿的区别。春来草木欣荣,我时常会将它们混淆为同一种植物,挖出来,带回家中。反正一冬天吃腻了干草的家兔是不会给它们归类的,它们视这些带着汁液的青草如同改善生活的珍馐,快速翕动着三瓣毛茸茸的嘴唇,恨不能一口都吃进肚子里。

那时候,只要年关一过,我家饭桌上的菜肴就自然而然地告罄,我们成了一群雪后的麻雀,停靠在枯槁的树枝上惶惶不安。于是,我娘便将目光移向广阔的山野。先是向阳的河沟,再是背风的地堰,最后才是漫山遍野的土地。我娘说,在那个年月,在春菜还没有下来之前,这个别在东山腰里的上千口人的村庄周围,荠菜、车前草、茵陈蒿、紫花地丁,甚至是难以下咽的苦菜,都很难找到它们的身影。唯独那些生长在地头上、山路旁被人们冷落的麦蒿,在温煦的山风中悄无声息地自生自灭。

我娘在嫁给我爹之前,在我姥姥家吃过麦蒿。看见那些肥嫩的麦蒿无人理睬,我娘如获至宝。此后的每年春天,她都会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中将麦蒿采回家,老一些的扔给饲养的家兔,鲜嫩些的就洗干净,用开水焯过后,加上豆面,文火慢煮,做成熬菜。一锅锅汤汁浓郁、软烂可口的麦蒿菜,成了我家青黄不接时期的主要菜肴。

不承想在我离开家乡之后,在从事农业工作的30多年里,麦蒿成了我厌恶至极的恶草。我少时对它的好感,在玉米和麦子跟前显得不值一提。当锋利的锄头将它的根系切断、当轰鸣的中耕机将它翻入泥土之中,我甚至没有一丝怜悯,反而有一道连我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冷漠,如一缕微光般一闪而过。

如今渐渐远离农田的我,再忆起那些对它毫不手软的往事,不知道当年它在即将化作春泥的那一刻,是否会对我抱有一丝愤恨?心中是否有一丝难过?

“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在我偶然读到明代散曲家王磐的《野菜谱》中的这首简短的歌谣时,我才知晓麦蒿还有个特别动听的名字。因其簇拥成团、抱根丛生,很像年幼的孩童黏着父母的情形,所以它又叫抱娘蒿。多么形象的名字啊!

阳春时节,走近农田,麦地里成行成垄的麦苗陆续返青,我知道麦蒿也该冒出新绿来了。然而,当我有意在麦垄间找寻它的时候,它已经躺在被划锄过的泥土上奄奄一息。正如我当年一样,勤劳的麦地主人也把它看作是影响麦苗生长的杂草,统统除掉了。

好在那天去梅园,在含苞待放的梅树丛中,我看到了一大片青青嫩嫩的麦蒿葳蕤葱郁的模样。于是,我也采了一些回来,给娘打了个电话,照着娘教的方法做了一锅。还没完全做熟,从厨房飘溢而出的那种记忆中的清香,就已经顺着鼻腔融入了我全身的血液中,缓缓流淌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