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3月07日
北芳
北斗垂落的银屑还在天幕上荧荧流转,母亲枯瘦的指尖已在皇历上游走。当翻开“龙抬头”时,蛰龙便挣碎冰壳破土而出,嶙峋的脊梁撞开料峭的寒气。碎金般的铜钱雨叮叮当当坠满人间,檐角串串红辣椒衔着的冰棱正簌簌落泪。
胶东人说,二月二是个双喜临门的日子。青龙搅动云雨唤醒冻土,土地爷生辰的宴席铺展八荒。妇人穿龙尾的银针划破晨雾,老汉们撒灰囤的木锨搅动霜风,剃头匠的推子啃过青皮脑壳,在料峭春寒里绣出活色生香的节气图。
天还没透亮,炕头的针线笸箩就醒了,母亲在晨光未启的时辰摸出针线笸箩,顶针叩响黎明。我们姐弟仨在被窝看母亲穿龙尾,五色碎布托着金豆子,一截截攀上红丝线,像是把彩虹拆散了重编。碎布片裁成的方胜块被比作龙鳞,胡秸秆断成玉珠被比作龙骨,黄豆是龙目。人们将五谷精魄缝进龙尾——二三岁娃的龙尾缀满豆粒,跑起来沙沙作响,像揣着整个春天的私语;少年的龙尾用秸秆间隔,钉在袄肩上恍生双翼,跑动时簌簌摇落满院欢笑。
太阳未出来前,家家户户在门口和院子里撒灰囤。爷爷用麻绳捆着破棉袄,坐在门台上吧嗒着烟袋锅子,母亲则端着草木灰在门前画圆圈。爷爷用挂着烟袋荷包的烟袋锅子比画着指挥母亲:“把粮囤撒得大一点,今年打上万石粮!”粮囤叠成三层的塔,梯子歪歪扭扭地搭在灰圈外。五谷杂粮刚撒进圆心,邻家的芦花鸡就扑棱着翅膀来抢食。母亲举着笤帚追得鸡飞狗跳,蓝花头巾在风里飘成一面投降的旗。
草木灰里藏着神农氏的最后一粒粟,爷爷的铜烟锅在晨雾中明灭,烟圈儿套住粮囤尖尖的顶。邻家的芦花鸡偷啄了粮囤里的谶语,拓在灰土上的爪印如符咒,竟与甲骨文里“丰”字相似。春阳初升时,所有的粮囤都化作游龙,驮着五色谷种遁入土地爷的袍袖。
母亲领着弟弟到二爷家排队剃头,我也跟着去看热闹。二爷的祖上是剃头匠,剃头挑子在二爷家的厢房睡了半个世纪,收古董的给他多少钱他也不卖。紫铜盆沿蒸着旧年头的气息,长方凳裂开的榫头里,还卡着宣统三年的碎发;三枚抽屉半吐着舌头——最上层的“孔方兄”咧着豁牙,碎银铜板早已化作尘土,下层倒卧着剃刀,刀刃锈成月牙,仍勾着几缕霜白的发。
我忽然想起“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歇后语,老话里藏着阴阳。热的那头铜盆打着哈欠,冷的那头木凳绷着脸。旗杆斜挑半尺钢刀,布幌子早褪成裹脚布的模样。
恍惚间,剃头匠的唤头(一种宣传工具)在街角嗡嗡震颤,像是龙须扫过青石板的回响。当年剃头匠走街,扁担两头挑的何止是生计?红漆圆笼里装着火药罐改成的热水壶,也装着抗命者的头颅。磨刀布里卷着敕令,白绳捆过多少不肯落地的发髻。
当二爷的铁推子啃过弟弟的青皮脑壳,茬子落在地上像撒了把黑芝麻。新剃的童子头泛着青茬,像是春雨后刚冒尖的龙芽菜。镜中叠着时光的剪影——曾祖父曾在此剃去长辫,祖父曾在此剪短戎装,父亲曾在此理板寸头……
如今剃头挑子成了文物,街角理发店的霓虹剪碎夜色,电推子嗡嗡地响着新世纪的唤头。理发店的霓虹灯比龙王爷的眼睛还亮,可老人们总说,二月二剃的不是头发,是霉运的根。唯有厢房角落的老铜盆里,盛着半碗锈色的时光,等着那个怀旧的人,来舀一瓢冷掉的热闹。
最馋人的时刻是掌灯时分。炒豆香总在暮色里攻城略地。铁锅呛出金黄的号角,豆子在铲尖上跳踢踏舞。糖精水浇下时滋啦作响,甜雾裹着炊烟漫过十重院墙。第二天,书包里鼓鼓囊囊,上课嚼豆子的脆响此起彼伏,倒比老师用戒尺敲桌案还齐整。
我们姐弟仨棉袄肩膀上的龙尾总是“活”不过两天。周一上学,老师立在教室门口,见一个扯一个,说这是封建迷信的尾巴。那些花花绿绿的龙尾躺在讲台上,倒像被斩首的彩虹。如今棉袄的肩膀上空落落地,只剩两枚针脚守着旧时光。
记忆深处的街巷里,炒黄豆的醇香如精灵般穿梭于檐角瓦隙,如今却化作一缕薄纱般的雾霭,留在苔痕斑驳的青石板上。铁锅里余温尚存的岁月,沉淀在泛黄的老黄历褶皱里。
那些被黄土与柴灰勾勒的同心圆,偶尔在门口的平地上昭示着丰收的寓意。如今,我执粉笔在水泥地上画粮仓,写着“二月二,龙抬头,大囤满,小囤流”,再也不用防着邻家的鸡,连自家的芦花鸡都成了养殖场的编号。手机忽然震动,家族群里跃出小侄女的照片——她肩头晃动的蓝格纹龙尾,分明是我童年珍藏的那角星空。
绿窗风起处,二月二的旧俗便裹着泥土与春风的絮语,在檐角青瓦下静静地流淌。剃头担子晃过石桥,碎发与柳色齐飞,哪家灶上蒸腾的龙须面,正把蛰龙惊梦的呢喃揉进面团的褶皱里。铜钱串雨摇醒了沉睡的渠水,老农捧一把湿润的春泥,与土地庙前的青烟说着悄悄话——那是千年前布谷鸟衔来的诺言,在犁铧划破晨雾时,绽成垄间星星点点的荠菜花。这些浸透晨露的古老歌谣,在燕子回巢的黄昏,轻轻叩响年年相似的木格窗的记忆。
暮色漫过窗棂时,二爷听见老铜盆在厢房叹息。锈色的水面漾开波纹,映出母亲追鸡时飘飞的蓝格头巾,二爷推子上跳跃的晨光,还有那些被岁月嚼碎的黄豆,正在地底悄悄长成新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