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28日
潘云强
1989年末,我随烟渔公司417号船出海。
经过两天两夜的航行,渔船到达东海外海某渔场。马面鲀,土名扒皮狼、皮匠鱼,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烟渔公司在近外海渔场的主要捕捞品种。渔船实行双拖网作业,417号船为头船,即指挥船,船长叫董辉新,418号为二船,即对船。几天下来,虽下了不少网,但渔获甚少,而同时出港的不少船已满载而归。董辉新这个咬钢嚼铁的中年汉子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整天守在探鱼仪前,嘴角起了好几个火燎泡。
对讲机屡次传来兄弟船在对马海峡收获丰厚的消息,董船长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航行途中,收音机播报对马海峡将有8级风,阵风10级。按规定,遇8级风,渔船应全部进港避风。417船所在的渔轮三中队是全国渔捞战线的先进集体,大风浪天勇夺高产是他们的传家宝和一贯战法。择日不如撞日,这天刚好与坏天气狭路相逢,董船长哪肯放过这次险中求胜的好机会,指挥渔轮加大马力向渔场进发。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航渡,半头晌,渔船来到对马渔场。大家正做下网准备,风果然如约而至。一件晾在甲板上的衬衣被风刮上了天,盘旋片刻,风势骤减时,就势挂在桅杆上。捕鱼人明白:此乃风的信使,拍马赶到的风头是也。此时不下网,更待何时?董船长一声令下,重达几十吨的渔网被迅速地从渔船后甲板甩进了海里。3个多小时过去,一网接近150吨的马面鲀躺在418船的甲板上。这一网加上先前的四五十吨鱼,418船满舱。
年老的船员常讲“打鱼是龙口夺食”,各位看官,龙王是谁?是风调雨顺之神也!人怎能斗得过神?此话说出的是海上打鱼人的百般险恶与艰辛。幼时听母亲讲过不少龙王的故事:如果海平如镜、波纹不兴,那是龙心大悦的龙王携爱妃众卿,在龙宫饮酒作乐,此情此景,怎一个莫负春光、莫忘良宵了得。如海面狂风大作、波浪滔天,则是东海老龙王敖广那厮率领虾兵蟹将,不是与脚踏风火轮、三头六臂的哪吒争勇斗狠,便是与蓬莱仙山之中的八仙争夺白玉花篮,一决雌雄之时。
神话毕竟是神话。真实情况是,即便是无风天气,大洋深处也“无风三尺浪”。洋面永远像一匹有褶皱的绸缎,点缀着一簇簇跳跃着的、下蓝上白的花朵。有风的天气更了不得。风甩出力大无穷的隐形长鞭,把原本零散的浪花向一块驱赶,逐渐凝聚成浪涌。我们通常看到的浪,是那些拍打岸堤的浪,这些岸浪虽外表绚丽多彩,于激情四射中惊绽盛放,但生命短暂而虚华。而大洋深处的浪涌则完全不同:海上无岸礁,不见惊涛拍岸的壮观,只是浪涌上端有少许浪花;随着风力加大加快,浪涌会变高,从几米到十几米、几十米;浪涌还会复制、裂变乃至分娩,从一个变成十几个,乃至几十个。问题更在于每一个浪涌在不断增粗、增长、增大、增多之时,也在贪婪地吸储并增加它们的能级;而千万个相貌平平却铺天盖地、硕大无比的浪涌,拥有摧枯拉朽、把一切闯入者葬身海底的力量。可以断言:浪涌是海上无与伦比的王者,是潜伏在大海里的沉默杀手。
对马群岛渔港星罗棋布,按理说就近寻港避风还来得及,但417的船舱还空空如也,董船长哪肯罢休。战机稍纵即逝,贻误不得。他再次下达下网命令,刚吃过饭还没来得及休息的船员们,立即奔向甲板。此时甲板上的海水已没过脚踝,船员们穿上了雨衣和高筒水靴。以往天气好,两条船并行进行双拖网作业时,仅相距一二公里,彼此看得十分清楚,但此时,只能若隐若现地看到对方的桅杆,根本见不到船体。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作业不到半个时辰,风突然转向,浪头不再冲着船头船尾,而是扑向侧舷。这是船员口中所说的“腰跨浪”——一个狰狞且危险的代名词。如果任由其在船舷一侧横冲直撞,吨位较小的渔船会被巨浪掀翻,吞噬。船长立马修正渔网拖行方向,转体90度,使渔轮继续咬浪前行。方法固然正确,但由于渔船只有40米长,太短,而此时涌浪在风的助力下,已达四五层楼高,且一个未走一个又来,导致小渔船无法像万吨货轮一样,连续骑压两三个浪涌。可以想象,一条自重仅200余吨的400匹马力的小小渔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毫无抵抗力,成为狂野浪涌手中的一只可怜的提线木偶,在波峰浪谷之中任由其肆意践踏、蹂躏与撕扯。每一次船由浪谷托向波峰时,我都能清楚地听到渔船的钢铁躯壳发出的仿佛要被肢解的“吱嘎”声,而每一次由波峰陷入浪谷时,渔船又仿佛被一口大锅扣上,让人产生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对于我这个第一次出航就与狂涛巨浪对峙的海上小白,这不啻是一次肉体特别是心理的重大考验。由于浪涌正面袭击船首的力量太大、频次过高,不大一会儿,驾驶室的玻璃就被打碎,浪花顺着孔洞灌了进来。大副急中生智,拿出一块透明的有机玻璃,用小锯锯成玻璃一般大小,钉了上去。
大风同时也带来了寒流,渔场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几度,浪涌船上一层水,浪消船结一层冰。转瞬间,甲板上的冰接近半尺厚,连仅有筷子粗的旗绳上的冰凌也有碗口粗。冰凌不但增加了船体的负荷,也威胁着船员们即将开始的收网作业。船员们集合起来,系上安全带,手拿冰镐、太平斧,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进行除冰作业,克服了晕船的我也加入进去。船员们用震天的“嗨哟”声吓阻寒冷,终于把十几吨冰凌全部掀入海中。
渔船的拖行速度越来越慢,这分明是遇上了大网头。但网里有了鱼,只算走过了上半场,让鱼平安归舱的下半场更为关键。董船长愈加小心地操纵着渔船,双眼不停地巡视着海面、甲板乃至渔船的情况,不敢有一丝懈怠。随着渔船吊杆一点点起吊,离开水面的渔网借涌浪之势,猛地被推到甲板上。看到快要被撑破的网袋,两眼布满血丝的董辉新对我说了句:“200吨,只多不少!”由于兴奋,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从下网、拖网、收网再到渔获入舱,又一个惊心动魄的3小时后,满满的渔获让417船的舱盖费了好大劲才盖上。一个曾荣膺农业水产部“海上一面红旗”荣誉称号的普通群体,又一次在海上舞动起他们的旗帜,而我有幸目睹了他们大获全胜的全过程。
傍晚,渔船返港。这时风浪渐息,大海沐浴在金色的霞光里,仿佛在庆祝浪尖上的舞者们又一次书写了他们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