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韭辞

2025年02月21日

北芳

春阳初醒时,韭菜畦里已缀满“翡翠簪子”。那时,祖父总说“头刀韭菜最知春意”,话音未落,露珠便顺着叶脉滑入柳条篓子。他挥镰的弧线悬在熹微中,我又仿佛看到四十年前他在公社菜园里摇动桔槔(一种原始的汲水工具)的剪影。曾经,辘轳与井绳的私语惊破冻土,大队的三亩菜园便跟着他布鞋的丈量,一垄垄绿到天陲。

那时的一畦畦韭菜是集体生活的诗行。半月一茬的新绿被麻绳束成小捆,在青石井台垒作碧玉阶梯。社员们分到这鲜嫩的馈赠,有的还嫌不够,就花几分钱再买上一把。鸡蛋、肉末、虾皮等食材与这抹春色相遇,在锅碗瓢盆的碰撞间,饺子、炒蛋等美味佳肴便在热腾腾的烟火中诞生,炊烟也裹着鲜香爬上老槐树的枝桠。后来,分田到户,家家户户有了自家的小菜园,韭菜也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安了家,续写与土地的盟约。

春韭是舌尖上的诗经。南朝周颙笔下的“春初早韭”,总在三月的菜篮子里舒展身姿。若蒸槐花包子缺了这抹翠绿,便似断了线的纸鸢;纵使山蚂蚱包子裹足了山野清气,少了韭魂点化,舌尖也会寻不着那缕仙踪。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韭叶上凝着《豳风》的晨露,茎管里淌着《小雅》的甘霖,《诗经》里也有“四日其蚤,献羔祭韭”之句。韭菜贵为祭祀之品,这抹青翠见证了永恒的祈愿。

夏日的韭菜在蝉鸣中疯长,恍若绿瀑漫过篱墙。虽谚语说“六月韭臭死狗”,且口感偏老,可农人的智慧却能让时光倒流:烫面裹着韭菜鸡蛋,在锅里烙成金黄的月亮。袁枚笔下的“韭合”带着油香穿越百年,人们咬开的瞬间,童年便从馅料里汩汩流出。那是我们喜爱的“韭菜合子”,又叫“韭饼”,咬上一口,满是故乡的味道,那是岁月沉淀的温暖。

“春韭芽,秋韭花,花开结籽储精华。”最怜秋分后的韭菜,顶着满天星的白花,在暮色里酝酿来年的诺言。祖父曾说这时节的韭菜碰不得,地脉正在休憩,莫要惊动沉睡的根须,“就像不能惊扰冬眠的动物”。我倒觉得它们像在泥土里写诗,每粒种子都是待拆的锦书。待大寒过后,藏在根茎里的春天又开始萌动。

去年冬天我在阳台上造了个“微型春天”。泡沫箱里的韭菜倔强地绿着,保鲜膜凝满水珠,像是替它们收集阳光的琥珀。“纵是合时无客问,秋花绽后霸舌尖。”冬韭金贵,春节前割下最后一茬,案板上的辛香竟比往昔更浓。剁馅时忽然懂得,韭菜原是土地的邮差——那些被镰刀带走的,终将以饺子的形状归来。

两千五百年的光阴在青叶上流转。周王祭坛的青铜簋早已化作尘烟,但每个清晨,依然有镰刀唤醒泥土的记忆。我们包进饺子的何止是春鲜?分明是周朝的雨、汉代的风,是生生不息的古老寓言。割一茬便长一茬的倔强里,藏着比“久”字更悠长的禅意:只要根还扎在故土里,岁月就永远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