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新军

父亲是一位农民，也是一位爱读书的农民。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大脑里储藏着许许多多的知识、许许多多的故事、许许多多的图画。他与村中的其他人不同，能讲出许多道理，说出许多农田以外的新鲜事儿，能引经据典地分析现实生活的正误曲直，是村里村外的“明白人”。十里八村谁家有个三长两短、矛盾纠纷，就会找父亲问个明白、讨个道理。

小时候，我们姐弟三人最幸福、最惬意、最兴奋的时刻，就是晚饭后蹲坐在炕头儿上，听父亲讲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我们听得如痴如醉，久久沉浸其中，仿佛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时代和世界。从父亲的口中，我们不断认知着一个与村落完全不同的外部世界。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们姐弟三人也爱上了读书，平日里积攒下来的零花钱，也大多用来买书。读完了手中的书，就以书换书来读。对此，母亲是极不乐意的。她不忍心看着并不富裕的家庭，大大小小的几个人都在用钱买一些没有多大用途的书。她强烈反对我们的行为，常说：“书能当饭吃吗？不看书行，不吃饭能行吗？看书有什么用？能把肚子填饱？一家人都看书，家里的活儿别干了！”父亲听着母亲的唠叨，一笑了之，仍自顾自地埋头看他的书，对我们姐弟三人的买书、换书行为也听之任之，不加反对。就这样，我家成了村里村外藏书最多的人家，也成了村前村后公认的“读书人家”。

小学三年级时，我被父亲讲的《杨家将》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了，特别希望能读一本完整的《杨家将》，知晓故事的“前因后果”。那日，在镇上的百货商店，我看到了心仪已久的《杨家将》，封面上的穆桂英身披红袍，骑于马上，手握长枪，英姿飒爽，威风凛凛，让我着迷，看之又看，瞧之又瞧，久久不愿离开。自此，我开始悄悄攒钱，推进自己买书的“宏伟计划”。我耐心细致地将家里家外的牙膏皮、猪骨头、玻璃瓶、塑料布、废铜烂铁等收集起来，每到周末就用蛇皮袋装着，送到镇上的废品回收站卖掉，一分一角地攒着。功夫不负有心人，历经10个月的艰苦努力，我终于攒够了8.5元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清晨，我卖完蛇皮袋中的最后一批废旧物品，便迫不及待地向百货商店飞奔而去。跑进商店，向拐角望去，那本《杨家将》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我顾不得翻看书中的内容，便一口气将它买下。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打开这本散发着油墨香味儿的《杨家将》。一页页翻开，才发现其中的绝大多数文字自己根本不认识，更读不懂其中的意思。我如同手握了一部“天书”，生出一种“老虎吃天，无法下爪”的无力感。我一遍遍地嘲笑起自己的“傻劲儿”来。这时，我又担心被母亲发现自己花这么多钱买书会挨骂，便将书藏在腰间，蹑手蹑脚地回到家中，四处寻觅藏书之处。把几间房子巡视了十多遍，折腾得满头大汗，最终挪动家中的米缸，将书压在米缸底下。这样稳妥、严实而又安全，根本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只待自己识的文字更多时，再悄悄将它取出，一睹为快。就这样，这本崭新的《杨家将》被我隐藏在家中的米缸底部，一藏就是两年之久。

直到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母亲外出劳作，父亲和姐姐在家中收拾房间，无意间挪动米缸时，才发现了这本被我隐藏许久的《杨家将》。原本栩栩如生的彩色封面，早已被腐蚀得面目全非，威风凛凛的“穆桂英”也失去了应有的“照人风采”。我懊悔地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没有责怪我，反而鼓励我好好读读这本书，认真汲取和领悟书中的道理。看到一本早已烂了封皮的书，母亲也没有追究它的来源。于是，这本残缺的《杨家将》在家中公开亮相，成为我们争相阅读的共同读物。

受父亲的影响，我们姐弟读过的书越来越多，直到跨入高中阶段，受到学业的制约，我们才相继停止了购书、读书的行动。而此时，倒是父亲，总在我们忘我苦读的时候，抱上厚厚的一本书陪坐在我们的身边，津津有味地读着，颇有一种和我们一起“冲刺高考”的架势。每每回望父亲低头读书的背影，我的鼻子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酸涩的滋味儿。我们深知，这是父亲在为我们营造一种安静、温馨的学习环境和良好氛围。其实此时，他读书已经非常吃力和费劲了，但是他依然坚持着。

父亲在弥留之际，双手已经捧不起一本厚书了，可他依然读着一本本装帧轻便的杂志。我们都劝他别看书了，费神费力费脑费眼睛，他却笑呵呵地说：“打发时光呗，这样即便你们不来陪我，我也不觉得孤独。”就这样，父亲在“现实”和“精神”这两个世界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他没有留下什么文字作品，也没有留下什么深刻感悟，更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但是，他以自己的行动告诫我们，要从书中获取维持生存和成长的知识、品德和修养。

一有闲暇，我便以书为伴，算是沿着父亲的足迹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