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06日
潘云强
在我当兵的时候,我连通信排有一匹枣红色的军马。
我曾看过它的档案:渤海马种,济南军区垦利军马场培育。性别公,年龄5岁。那时通信排里的其它马都是蒙古马,个头相对矮小,形体高大的枣红马立于其间,颇有些“鹤立鸡群”之感。
枣红马很漂亮。头直,眼大,面部清秀。除了鼻翼、嘴唇、尾巴及鬃毛为黑色外,通体均为缎子般油亮光滑的枣红色。这匹马的躯干粗壮、背腰平直、四腿修长,颈项处有一轻微弧度,为马平添了几分优雅与端庄。它额头处的那个白色星点极为醒目,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枣红马虽是本地马,但属杂交,带有新疆伊犁马的血统,奔跑快,耐力强。它奔跑时动作大方舒展,而且还有一个标志性动作——脸及嘴巴略向下收缩。每次前蹄抬起时,它的胸部便显露出健硕的块状肌。前腿将落未落时,后腿随即卷曲并腾空向前,间或一两只蹄子离地,有时则会三四只蹄子同时腾空。此时,马的整个身体完全离开地面,身体与地面趋于平行。奔跑速度达到峰值时,浓密的鬃毛像旌旗般迎天怒立,长长的尾巴也会随着身体起伏飞扬,恰似一团被疾风快速卷过天际的红霞。
军马是需要编号的。枣红马能力突出,被编为1号,平时由张排长负责照看。张排长是江苏人,身高1.85米,脸上长满青春痘。骑在马上,马每走一步,他麻秆般的身体必前仰后合一次,且幅度很大。
众所周知,马有着人类幼年时的智商。在驭乘中,骑手往往是通过眼神、手、腿以及缰绳等给其传递信息。令人惊奇的是,枣红马对这一切心有灵犀。“马通人性”这句话,在枣红马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有一年拉练时,我患了重感冒,张排长让枣红马驮我。其时我烧得厉害,没有力气上马,只见张排长在马的后背轻轻地拍了几下,枣红马竟顺从地趴到地上,让我上马。大概是怕把我颠下来,它专拣好路走,步子那叫一个沉稳。还有一次,它载着一位作战参谋执行任务。由于是夜里,加上周围地形复杂,参谋迷了路,怎么都走不出去。他想起“老马识途”的话,索性靠马自己走,果然回到了营地。有时,枣红马的神情给我一种它会讲话的错觉。
枣红马有自己的思想。马是六畜中的君子,也被冠以贵族与绅士的美誉。相比那些烈马,枣红马内敛、不张扬,气度翩翩。它是匹有梦想的马。在野外,当别的马休息或啃食青草时,枣红马的目光会投向远方,投向那连绵起伏的群山。而它的目光,最终会停留在那座最高最远的山上,如雕塑般一动不动,长久地陷入沉思,仿佛在回应高山草原对它的呼唤。要执行任务时,枣红马会打响鼻,前蹄会焦躁不安地在地上刨,这种情绪上的外露正是它对生命、对奔跑、对战场的渴望与表达。难忘那年大沽河洪水泛滥,张排长骑着浑身溅满泥浆的枣红马,在狂风暴雨中通知沿河村民撤退的画面;更难忘任务完成时,累得精疲力竭的枣红马仰天长啸的血脉偾张的时刻。
枣红马有情感。平时,张排长从不让枣红马喝河沟水或不洁净的水。即使在拉练途中,他也总是想方设法取井水给马喝。喂马的草料,他总是亲自筛选、铡细。为了让马保持良好的状态,他坚持每天给马梳理体毛及鬃毛,定期给马洗澡。训练结束后,为防止马感冒,他总是耐心地等马的汗水凉透,再摘下马鞍。有一次枣红马生病,他在马厩待了两天两宿,直到它病愈。他如此对待枣红马,枣红马也用忠诚来回馈他,成了他亲密无间的战友。他们默契配合,完成了无数次急难险重任务,彼此间结下了生死之谊。那年,张排长被提拔为副指导员,要到别的连队任职。告别时,张排长一次次地抚摸它,枣红马也用脸颊一次次地蹭张排长的脸。它的嘴唇微微翕动,眼眶似有泪花滚动,真情流露,令人伤感。
但接下来要说的这件枣红马自导自演的闹剧,却让它蒙羞,乃至颜面尽失。如果硬要找责任的话,我认为军马场难辞其咎。因为凡是军马,都要阉割,但枣红马显然没被骟干净,正所谓六根不净。某次拉练途中,一头年轻的草驴正在地里劳作,也许是它散发的气味刺激了枣红马,那一刻,正在行走的枣红马像中了邪,猛然间挣脱战士手中的缰绳,直奔草驴而去。这个突发情况惊呆了现场所有人。多亏牵马的战士身手敏捷,最终降服了它,制止了一场闹剧的发生。
冲动总要付出代价。枣红马受到了严厉处分,由1号马变成了6号马。但在官兵眼里,它仍不失为一匹非凡的军马。